第57章 蘑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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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过去p2车间的时候,陈工却没在。
按例在车间巡视的安全员老陈,看到我后,说陈工交代过他了,叫他带我到处转转,看有没有改装维修的设备和零部件。至于要加装的设备,陈工已经提交了检维修的计划报告,都是些小改动,需要大修大改的大件完全没有。
我指着纵横交叉但统一漆成灰色的管道问:“老程,这些管道都还能用吗?”我跟老程打了一年多的交道,亦师亦友,叫得非常随意。
“大部分都是其它车间从这个车间经过的原料输送管道,”老程说:“也有跟这个车间共用的,部分腐蚀比较严重的地方,我们要把它截断焊补回来。”
“其它车间的管道为什么要经过这个车间内壁呢?在外墙通过不更有安全保障吗?”
“哪里,最早的时候,这里是所有槽罐存放的原料输送到各个车间的分配站,不是车间。但后来引进过p2这个产品,技术部说这个产品的设备不多,占用空间不大,另建厂房等于扩建,‘三同时’也好,集团总部也好,不那么好搞,就用覆盖管道的理由,在这里搭了这个临时车间。可惜,改建之后,p2也没做出什么业绩来,听说是技术不到位,纯度不够,成本太高,还不如外购,就没继续做了。没想到现在的p2跟你们的3001一样,市场这么紧俏,你们车间还能自己消化,根本不愁用不掉。易总就达成了跟你们盛总的合作意向,就准备用这个车间了。”
“哦,怪不得。说实话,老程。这些管道破的破,烂的烂,你们药厂还不如一并换成新的。一个能缩短检修时间,二个更有利于您的安全管理工作。主要还是,更换管道也花不了几个钱。”
“我们易总说了,能用则用,不要过多浪费。你们盛总也说p2这个产品的腐蚀性不强,焊补回来的,只要不停产,经常在用,它们就不会腐蚀的这么快。你看,去三车间这段的甲醇分支管,用了几十年都没烂。就是本车间的分支管,长久没用,腐蚀的挺厉害。”
“哦、哦,是这样啊。我本来还想建议你们加高蒸馏塔柱的,还要加个气液分离器。既然陈工他们认为没必要加装,那就不提也罢。但你们在这些易爆易燃的管道上作业,千万要注意安全呐,老程。”
“这个我知道,我每天都来巡回检查四次,监护他们检维修现场施工安全。”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
我走到二楼的分配包边,目光落在塞满各种物料管道的墙壁孔,看到去往三车间的一根标有甲醇的管道上,一个紧贴墙孔的法兰底部正在滴漏着甲醇,但滴的速度很慢。
这个墙孔光照还好,但通风效果不那么好,甲醇在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的很快,不存心仔细地去查看,根本看不出来。不是特意上前去闻的话,也基本闻不到什么味道。
我琢磨着可能是那段管道和法兰的焊缝有砂眼,缓慢滴漏的,应该是从焊接缝渗透出来的甲醇。
我没吭声,我在想,这又关我什么鸟事呢。
正如木子李所说,他们的蒸馏塔就是个问题,但对我来说,这是个最好的问题。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就能保证他们的产品做不到我们的要求。
即便他们做成了合格,我也有我的特权,让我的化验室和车间生产收率的暴跌,证明他们的产品根本不能投入使用。
我相信,老厂的股东们也不会傻成这样,亏着他们自己,让盛定海赚钱。只要盛定海有独吞利润的实质性问题,他们就会跑来干预。
那么,有干预的过程就会是个麻烦不断而又漫长的过程,谁知道中途又会出现什么意外呢?
就像如今势头正旺的周经纬,我总会隐约地感觉到他接手下来的试生产,也不一定就会如赵昱所想,能够在短时间内顺利成功而完成安全设施的竣工验任务。
赵昱跟我和郦禾平私下商量过,只要pc1车间顺利验收进入大生产,他就马上启动第二个产品的试生产了。
我当时的感觉的确也不太好,不是担心周经纬做不出来,相反的,我更担心周经纬成功之后会加快赵昱铤而走险的步伐。
赵昱是想借着一个车间在试生产,偷偷地把另外一个车间也启动起来,做另一个已经接下订单、也在南郡生产过的产品。
赵昱能跟我说出这些想法,也只是想给我敲个警钟,希望到时我别以法人的权力而出面阻拦就行。我也只能笑笑了之,表态确实也为时尚早,一切都只能等第一个车间的试产结束才能看情况而定。因为,中途可能出现的意外,任谁也预测不到。
就像第一药厂的p2车间改建,即便我当时的感觉很不好,我也没猜测出会发生那么大的事故,是吧?
是的,有时候,我很讨厌自己时灵时不灵的第六感,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六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下午,气温高到令人心情烦躁。
我正在实验室观看木子李做p3的通氯实验,突然听到‘喯’的一声爆响,把我和木子李同时惊得脸色煞白。她以为她的实验出了问题,我以为我的车间出了大事。
马上,她反应过来,立即关上氯气罐,停掉加热炉,中止了实验,跟着我往车间跑。但很奇怪,我们看到我们车间的人都往烘房那边跑,还有人大叫:“看呐看呐,蘑菇云、蘑菇云,药厂三车间爆炸了、爆炸了......”
我抬头一看,药厂三车间的上方,果然冲起一团灰黑色的蘑菇云,随后便看到一个更黑的东西急速坠入,又听到一声“噗嗒”的沉闷声,想是那团黑影坠到二楼平台的着地声。
“乱叫什么,三车间这个月都没生产,哪来的东西爆炸。”三车间车间主任的老婆嚷嚷着呵斥说,她也在我们车间倒班。
张大仙和老杨他们当时正在烘房维护保养去年新装的烘箱,我们跑到烘房与药厂三车间之间的草坛边时,他们已经在那绘声绘色地向人讲解爆炸的情景了。
张大仙的声音是又尖又细还响得特刺耳:“哇,就跟火箭发射一样,眼都没来得及眨,就看到一股浓烟往上窜,起码有五十米的高度,还有这么大的一团黑影,”他用手夸张地比划着说:“估计是车间里冲出什么设备部件来了。还好哟,那平台上平时都没人,不然,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一颗螺丝帽都能砸死一个人呢。”
木子李喘着大气,我几乎能听到她心跳的声响,呼吸非常急促。她说:“糟了,师傅,不是三车间,是前面的p2车间检修出事了,我去看看有没人受伤。”还没等我阻拦,她已经撒腿跑去了。
我只得转身把远远看热闹的人员都轰回车间,严厉要求他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确保本岗位的生产安全。
在确认自己车间都安全后,才慢悠悠地绕过三车间走向出事地点。
现场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乱,也没看到燃烧的熊熊大火,二楼的墙孔还在时不时地冒出一股烟气,时白时黑。但没听说有人报警,看来问题不大。
可能因为周末的缘故,围在车间外看热闹的人不多,只有安全员老程脸色铁青的在点着机修的人数。“小刘呢,啊?小刘去哪里了?今天没上班吗?”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吓傻了一样,只管摇头。
“坏了,小刘可能在二楼外平台上。”刚跑到他们面前的木子李,边说边往车间里冲。
天哪,这个不要命的家伙。我对着安全员老程和吓蒙了的药厂机修们吼叫:“你们还傻愣着干嘛?还不快进去救人?”
可除了我和老程,还有他们的机修班长,再也没有另外的人跟着我们进车间救人。
他们唯恐碰上再爆炸,他们更忌惮、更畏惧看到没逃出车间的伤员或死人。仰或,还在里边的那个人,跟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他的生死,并没有他们还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边上围观来得重要。
我们在二楼外平台上,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刘。上身的工作服不见了,腰间的皮带还扣着,皮带上还挂着几片黑幡一样的碎布头,内裤还在,全身上下都是高温烟熏后的炭黑,没一处能看得到光亮。
从现场和位置看,小刘从高空坠入时,应该是屁股着地,不是一记要命的头先着地。
木子李以最快的速度上前扶住她并不怎么熟悉的小刘。
小刘显然已经失去了支撑力,他像个无骨的软柿子一样瘫坐在木子李怀里,只有轻微地呻吟声。木子李一手护着他的头,一手掏手机拨打120急救。
听到木子李电话声的时候,小刘绝望地停止了呻吟,想说句什么,但还没张开嘴,就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在赶来急救的医生指挥下,饶是我们十万分的谨慎小心,在缓慢地抬起小刘的时候,都听到他下半身的肢骨发出支离破碎般的声音,但他本人毫无知觉,乌黑的脸上也看不出疼痛的苦痛。
完了,我想,被气爆送上云端又急速坠到水泥平台上的小刘,完了......他被送进了顶山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在回厂的路上,安全员老程颓丧着脸告诉我们说,小刘早几年都停薪留职去了广东打工,因为去年年中要结婚,就回了药厂复职上班,重操旧业。就在上个月,她老婆刚刚为他生了个儿子,还没满月呢,谁想会碰上这种事。
“这是我在药厂主管安全工作以来,出现的最大事故,”老程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唉,我这辈子啊,也跟着小刘一起完蛋了。”
“事故原因还没调查清楚呢,你不用这么自责,”我按按他瘦弱的肩膀,安慰他说:“这种事在化工厂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故,没当场死人,就都属于一般事故。说句难听的,我们做化工的都是在拿命挣工钱,没办法的事,小刘还算走运,没有当场就去了。”
“如果是全身瘫痪,或者变成没有痛苦没有知觉的植物人,死不死活不活的,那还不如当场毙命呢,”机修班长哽咽着说:“小刘25岁都没到,要是瘫痪,叫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下身瘫痪恐怕已经成为改变不了的事实,至于会不会变成植物人,还得靠小刘自己求生的欲望和本能。”木子李说:“程师傅,等事故原因调查分析清楚后,您能否给我们也上上课,借此案例,让我们以后也加强警惕和防御,提高安全作业意识,确保各类特殊作业安全。”
老程沉默了半响,才说出一句让一车人都觉得伤神又伤感的话:“如果我还有这个机会,我一定会给你们好好的讲堂安全课。只是,我怕是没有了给你们讲课的机会”
一车人,再也没人吱声。
周日一早,接替药厂马猴子总经理位置还不到半年的易江,亲自组织人员对事故原因及时进行了调查,但取证困难。
因为大部分的管道都被气爆冲得东倒西歪,原本笔直的排管都被气浪推成了S型,已经严重变形,有的甚至变道弯向了另一侧。管壁腐蚀的偏薄的管道,大多被折断或冲破,七零八落的成为了废铜烂铁。
产生蘑菇云,并把小刘蹲着送上天空的罪魁祸首是甲醇总分配包,一公分厚的铁壁完全被爆开成怒放的花莲。有一瓣直接飞出车间,与小刘一起砸到了二楼的外平台上。水泥平台被铁花瓣砸下了一个窟窿,而小刘,则被水泥平台反砸成下半身重度骨碎瘫痪。
去往三车间的那段管路,一直破裂到墙孔边阀门前的法兰位置。无缝钢管与法兰的焊缝被齐齐截断,那截破裂的管道在向上冲刺的时候,撞上了钢结构的房梁。房梁受伤不重,管子还跌落在变形的排管上横卧着。玻璃窗、没有防爆的照明灯炮、与爆破的分配包衔接的反应釜上的视孔镜——凡是被气浪冲到的玻璃介质的东西,全都碎成了颗粒。一楼的地面、楼梯、二楼的平台上,全是扎脚的玻璃碎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