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关于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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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农历正月初六,去年留置顶山的人马基本集中完毕。初七,我们按常规分成两队,一队负责车间生产设备设施的检维修工作,一队召集全部人员召开职工大会,定员定班,准备在初八这个好日子里顺利点火开工。
我们鹿城的老板们都是虔诚的教派信徒。信佛的要带头上香三叩九拜,信基督的要率众俯身做祷告。前者居多,后者在那么多年的打工生涯里,只见过一个,极少,可以不作细数。
盛定海和朱小宝也是佛教派,特别注重开工祭奠仪式。
初八一大早,天还没亮,就一个个电话催命似的,把我们几个主要人员都集中到祭礼桌台边,准备叩拜各路神仙,保佑我们的生产常年都能顺风顺水,太平安全。保佑他们生意兴隆,赚得盆满钵满。
开工祭祀奠礼的名堂很多,礼拜的方位和前后顺序都特别讲究。
盛定海口里念念有词,具体都说了哪些大神大佛的尊号,我已忘得差不多,但土地公是我从一开始就必须铭记于心的至尊。
朱小宝曾捂着臭嘴私下跟我们说,每个地方土地庙里的土地公,都是本土最大的地头蛇,到哪儿都不能得罪。在土地公面前,财神爷只能排在老二的位置,其他三尊五佛都得延后靠。
我们碍着盛定海他们老一代人的情面,不敢在土地公公面前嬉笑,也不敢对财神爷不恭。大家都神情肃穆,比古代帝皇祭天祭祖的场面还要庄严。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秩序井然。在跪拜土地公和财神爷后,朝东西南北方向,站着躬身拜了个遍。
每一次祭拜都要移动猪头的方位,都要重新点燃三炷香,都要等到珠光闪闪的‘金银财宝’烧成灰烬,确定这尊神圣收到后才开始祭拜下一尊。
猪头是头天特地在猪贩子那里定留的,猪脖颈都留得比外卖要长一寸的肥肉。摆在祭祀桌台最上方、永远朝上对着天际某个方向的猪嘴巴,咬着它自己那根粗壮的尾巴,就算是代表了全猪供奉。
中式碗菜、农家糕点、花样糖果,还有裹着金色锡箔纸样的巧克力‘元宝’,成万上亿面额的油纸钞票。
我想,这中式的祭祀比中国步入wto的脚步还快,提前进入全球化,土生土长的东方神明已经吃上了西方的巧克力。这就也难怪我家才刚长到四岁的丫头也被她妈带到县城早早的吃上了肯德基。
比猪幸运的,是那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它们被两块红纸捂住了眼睛,躺在无水的磁盘里,不住翕动着鱼唇。
据说,鱼只要被蒙住了双眼,看不到光亮,它们就会在黑暗里静静地躺着装死,一动不动,等待有心人的救援。它们或许知道,在神明面前,是不允许死鱼来祭祀的。即便是上过桌而死了的鱼,也得放回到湖里去,当作没死过一样去放生。
但它们的嘴巴还在动,人们非要等到祭祀全部结束,才会放它们一条生路,祈求得到‘鱼跃龙门’的当头鸿运。
薇薇生怕木子李不会这些形式,拽着她要一起祭拜。我笑话她说:“这又不是叫你们拜堂成亲,不能双双跪拜,只能一个个挨着来。”
薇薇笑嘻嘻地踹我一脚说:“心诚则灵。你还是多叩几个响头,保佑你们车间生产安全,收率飙升就好了。”
木子李便大煞风景地嘀咕道:“安全不是靠他们庇佑,而是靠人本身的安全意识把控住人的不安全行为。求神拜佛,只为求得一个心理安慰而已。”
“那也是有激励作用的,”我说:“这就是心理作用。”
人们总会朝着自己乐观所想的方向祈盼,冥冥中都有自己某个一定会被保佑的心理慰藉。
第一天开工就很顺利,这得都亏我们当天那么多人虔诚的顶礼膜拜。神佑延绵,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的生产照样顺风顺水,我和薇薇、邵美英三人的收入也固定不变。
四月中旬的一天,盛定海带着几个陌生老板到药厂找新上任的老总易江协商新的投资合作意向。据朱小宝透露给我的消息说:他们想用我们自己的3001,去做p1众多原料中一种原料的原料。
听起来有点拗口,那就不防这样说吧。他们想用副产物3001去生产另一种产品,也就是我们到顶山后的第二个产品。
如果把第二个产品叫做p2的话,那3001就是p2的原材料,而p2本来就是我们p1产品其中的一个原材料。这样,我们就有两个主打产品p1和p2,照样还有一个副产品3001。但3001会被实实在在地套用消耗掉,多出来外卖的可能性很少。
这样的话,我们三人常年发财的长久计划就会因此受阻,搞不好就得提前宣告结束。这对每个月习惯拿点外快的人来说,很不爽。
习惯这东西怎么说呢。
就像我小时看到那个经常来我家借钱的远房亲戚,借着借着就借过了十多年。突然有一天,我老妈没钱借给他了,我家所有的人就都成了他家的仇人,连他的孩子们也不再与我们走动。
亲戚就是借习惯了的那个人。他习惯了一个借给他是应该、不借给他就是不应该的习惯。他已经不习惯于‘帮你是一种情分、不帮是一种本分’的人情习惯。
就像西昱东晟的总经理助理宇文达,他习惯了几个月来的‘工资外收入’,一旦突然没有了,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自从周经纬带人进入西昱东晟接手pc1的试生产之后,我和宇文达外出应酬的机会就逐渐减少,因为周经纬说他自己人脉甚广,应酬能力和交际手段都在我们之上,只要老板赵昱帮他引荐一次,他就能搞定任何相关部门的领导不来西昱东晟打卡设卡为难试生产。关键是他还不需要去给对方送礼,就喝点酒抽点烟就能搞定一切他想搞定的人和事。
宇文达忧心忡忡地找我商量后面该怎么走时,我安慰他说:“不急,先让他试去呗。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赵总很快就会发现,周总问他要的烟和酒的价值,可能比我们送的现金还要多。况且,行政管理费用的账目每个月都还在你手上审核的,他究竟是在帮赵总省钱还是烧钱,你一看便知。我敢肯定,他最多嘚瑟一个月,赵总还是要去找你商量怎么样才能控制这些应酬费用的。”
“此话当真?”
“真不真就等着看呗,”我说:“你想想呀,赵总会让一个本来就要管理生产部的领导天天出去喝酒应酬吗?”
“应酬的工作本来也不是生产部所能管的,”宇文达还是担心道:“也不知道赵总现在想得都是啥,总不按常理出牌,弄得我们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
“不安常理出牌的人是周总,作为老板,能省则省,越省就越想省,只有等他亲自尝到得不偿失的时候,他才会回头来找我们。”
“但愿如此吧,希望你所猜测的正是我所想看到的。”
“你肯定会看到你所想看到的结果。”我向宇文达保证说:“但我们得给人家时间,不出三个月,赵总定会回头找我们商量如何处置周经纬了。”
应付西昱东晟这帮高智商的人精,比在顶山对付薇薇和邵美英这几个女人要省心的多。这可能跟我之前缺少一些必要的职场博弈技巧有关,也可能是‘女人心海底针’的结果,常常会让我措不及防。
我记得当时邵美英在听到3001可能再也没有外售的消息后,就很出我意料之外的跟着薇薇,直接到我‘第三’宿舍找我面谈。而我之前跟薇薇之间的约定是,除了薇薇和木子李,不能随便让下面的人进我宿舍‘密谈’。
2000年年底的时候,张大仙因为计划今年带老婆一起来顶山,他事先就另外租了一套夫妻房。我因为手头的‘秘密’太多,不想被旁人无意中发现,也搬出来单住。我在一年之中搬了三次宿舍,他们便把现在住的宿舍叫‘第三’宿舍。
‘第一’宿舍仍旧是老杨和小杨他们几个外地机修男居住,‘第二’宿舍给了张大仙夫妇,‘第三’我一人单住,静静走后,薇薇顺利成章跟木子李住进了一套两室套间的女宿舍。
薇薇和邵美英的来意我也清楚,就是这个外快可能要被停止供应。她们有些失落,不习惯。不习惯怎么办,总得想个法子让她们习惯。
我也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们,最近车间的生产效益在断崖式降减,大家都在集中精力找原因,我们也得暂时停下我们的习惯。我说:“我核算了一下5月份3001的销售状况,我们怕是要填补一部分钱回去,不然,实难平账。”
“估计我们要拿出多少呢?”邵美英面露难色,看我的眼神都是割她肉扒她皮一样的痛。
我尽量装出自然而然地神情说:“我平时拿的多,补回平账的数目自然也会比你们多一倍。这样吧,5月份你们就一人补回两千块,剩下的我一个人解决。希望下个月不再出现赤字就好。”
“我才不管你的下个月呢,”薇薇从手提包里点了两千块放我茶几上,凛然说:“墨大,我告诉你,我们可就补这么一回,下次你自己搞定。我宁可先前就没有进的,也不愿把已经进了自己包包的钱拿出来。”
“没有其它法子了吗?你们都核算清楚了没有?”邵美英摸着口袋,嘴角都在抽筋:“我可没带这么多现金在身上。”
“呃,”薇薇对我的核算有怀疑。我早有准备而淡定自若:“生产数量都是薇薇你一手统计的,销售的数量都经过你仓库,出产和出货的差距你们两个最清楚的,是吧?”
“我先借给你,”薇薇又点了两千一起放上说:“的确,5月份是有点怪异,卖出去的比生产出来的都少了十来吨。以往都是多出十多吨的,我们打个五六吨的后手完全没问题。”
“不是说可以做到套用的账上吗?”邵美英显然还不甘心。
“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帐,我们车间里根本就没套用这回事,”我掐灭烟头,一夜装出很不甘心地跺着脚说:“如果3001真得被套用的话,我们可就真惨了。”
“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个不行,还怕找不到别的发财法子吗?惨什么惨,”薇薇又递根烟给我说:“最好是让p2做不成,但若做成了,对我们也没多大坏处,是吧?墨大。”
啊,‘这个女人不简单’!
“p2很简单,自己派个人过去管肯定能做起来——”我说到这里就打住嘴,看着薇薇笑。
薇薇安耐不住接话就问:“按你这么说,是不是做不成也很简单?自己派个人过去,从中捣乱一下就能保证他们全瘫?”
我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薇薇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我雪亮的眼睛,我要等着她去冲锋。
“我们跟老盛推荐,让木子过去,怎么样?”
我知道薇薇有让木子李上位的想法,到时候就不用跟我合作的这么辛苦,我的这份,她将全部据为己有。因为,木子李从不涉及公司账务,而原先预备的出纳员静静也不会再来,她就向盛定海提议,她可以接盘我手上的现金账。
薇薇的心思和提议应该也是得到了朱小宝的默认,朱小宝才会把这样的消息透露给我,而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已经势在必行了的。
薇薇已经学了一年的生产统计,学了一年的办公用品和五金小件等的采购,还有办公室接待等事务,涉及面比我要广,各方面的关系也比我有底子,于是,翅膀就硬。翅膀硬了的鸟,自然就想飞得更高更远。
这个过一年成熟一年的女子,她不仅仅早早精通了‘破罐子破摔’的两败俱伤,她还精通于我还在慢慢习惯的‘过河拆桥’的把戏。
“木子李过去?我们岂不更糟,”邵美英替我说了我想说的话:“我听车间里的人说,她什么都会。如果把她放p2那边,她一定会像查我们外买的原材料一样,把3001所有的生产状况都查的一清二楚。凭她这么认真劲的人,还查不出我们过去的老账吗?”
“就是咯,”我适时接着说:“薇薇,你知道管生产有多辛苦吗?你舍得她一个女孩子像我一样拼命吗?”
“唔,我倒不想她这么辛苦,但你们把她放到实验室不照样没日没夜吗?”
“这也是暂时的,是你的好舅舅老林董事长安排她做的试验。”我装无辜说:“我也不乐意她去了实验室,把生产这摊子全丢给了我一个人,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