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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顶山的第一次试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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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记得。”

“我们在顶山第一次试产失败,就是设备问题导致的。”木子李给我一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根,没点火,抽了张抽纸,轻轻擦拭着眼角。

看来,她心思根本没在抽烟上。我上前给她点着烟说:“就是设备问题,怎么啦?”

“我担心,章强擅自改动了我们的设备工艺,会影响到试生产。”

“当然会,”我肯定地点点头:“但这跟我们没有关系。你别忘了,是他们把我们赶回来的,也是他们自己更改了我们安装的设备工艺。试产不出来,也是老赵他自己活该,谁叫他只信奸佞不信忠臣呢。”

“打工而已,没有为人臣子的忠奸说法。”木子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忧心忡忡地说:“师傅你是知道我把pc1简易蒸馏改成通用精馏的目的,章强拆后就是恢复,也恢复不到原始安装的程度,最多,会恢复到我们南郡车间的模样。”

“是的,他见过最复杂的蒸馏就是pc1简易蒸馏,肯定会改成我们现在车间在做的样子。”我也吐个烟圈后问她:“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究竟想跟我说些什么?”

“我想跟你说,借此机会,要不要我去跟赵总说,让你回去,协助他pc1试产?”

“木子,你脑子是不是坏塌了?”我一急,就以师傅的身份,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你忘了你所受的苦吗?你忘了老赵是怎么对你的吗?你忘了额生反骨的章强是怎样背叛你的吗?他们现在理都不理我们一下,看多不看我们一眼,我们干嘛要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与他们为伍,你不觉得恶心,我还嫌与他们同流合污、臭气熏天呢。我告诉你,木子,这次你一定要听师傅我的,老赵不把你贪污的事给说清楚,并且跟我们道歉,就算他派八人大轿来抬你,你也不能回去。”

“哪有那么严重啊,”木子李感激地看我一眼,由衷地说:“还是师傅你心疼我。不过,赵总其实早就叫过我几回了,是我自己不愿意这么快就回去丢人现眼的。所以,就想让你回去帮帮他。”

“他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吗?”我气不打一处来:“如你所说,大家都是打工,不是他养的一条狗,不是他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去年我刚到南郡没几个月,年底就爆发新冠肺炎,整年都见不到他的面,尚还情有可原。可今年中旬那个月,我服从你的调令去西昱东晟监管pc1车间安装,才发现老板的眼睛都是朝上长的,对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不会斜眼瞄一眼。我现在告诉你,他根本就不认得我,你信吗?”

“啊?”

“事实就是这样,对他而言,我就是个陌生人,怎么可能同意让我替你过去帮他管生产呢?”

“不是长久的管生产,而是短期的试生产。”木子李弱弱地纠正道:“我只是希望,在我还没退出法人之前,你去帮我盯着,也好让我放心一些。”

“你真打算退掉法人?”

“是确定,”木子李掐灭烟头:“但赵总还是一直拖着我,所以,我才希望你帮我回去看看的。”

“要是你这么说,我倒可以一试。”我俨然一副林正志当年‘都是为了你好’的姿态对她说:“当然,如果你放得下面子,也可亲自前去,以更换法人为前提条件,保证他试产成功,并一步到位,让pc1能顺利开启大生产模式。我想,他会给你换下来的。”

“不行,当着他的面,我根本拒绝不了他那软施硬磨的求人方式。”木子李如实说道:“如果他是当年对你信任有加的林正志,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帮他。但他不是,他不但不懂设备工艺,不懂生产管理,更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有足够的胸襟,能将心比心,能设身处地地为员工的难处想上一想。我若是现在答应给他管生产,他就会做甩手掌柜。不管不问都不要紧,关键是一些总有预计不到的生产安全隐患一旦发生,他就会认为我在故意为之。西昱东晟不是我们现在的南郡九安,嘈杂、内卷得很,我不得不防。”

的确,赵昱是在新时代高等教育下成长起来的、靠时代资本红利起家的商人,他没有吃过在一穷二白之下创业的苦,远没有林正志等老一代商人的格局和目光,我可以理解。

不能理解的是,像西昱东晟的设备安装、生产调试之类的重要工作,他会今天交付给一个人做,明天起来,又不放心地交给另外一个去做。往往都是第一个人还没弄好,他就已经开始过河拆桥,启用下一个。

当我从木子李的口中逐渐熟悉了赵昱的秉性之后,我就接受了木子李的建议,代替她重新回转西昱东晟,扎根生产部。只是,我同意回归西昱东晟的目的,与她让我回来的初心会有所不同。

我已经确定此行的目的,拿下每个公司必须设立的最高法定职位,即法人代表,然后才能得到更多我所想要的东西。

至于去年那次被赶回南郡的耻辱,我觉得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能就坡下驴,在木子李和赵昱的同等需要下,衣锦荣归。

就像在顶山那场浪费了大半以上的海鲜盛宴,所给我带来能喝不能喝的名声和怎么样的酒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那次请客斗酒之后,能让盛定海对我的工作态度和从业精神有了本质的改观。

当盛定海和朱小宝还沉醉在清晨的睡梦里时,我已经带人到检修好的车间着手开始了试产。

我们从鹿城南江搬到顶山第一药厂所做的产品,是一个镇痛片的原料药,但行规里把所有的未成品都叫做半成品或中间体。这个中间体是我们来顶山后的第一个产品,也是老厂因此起家发财的主打产品。

木子李向我建议,给这个产品取个有别于老厂且能适合我们自己管理模式的名称。我觉得她倡议新颖,也没跟盛定海他们商量,擅作主张,把它叫做了p1。

上文已经提到多次的老厂产品p1,也是为了书写方便,早早提前写了的,而真正开始叫的时间,还是在木子李命名之后的事。

木子李说,p是英文product(产品)的简称。许多有着很多个产品的大型企业,都是这样按序号定名的。既简单又容易记,不愿写字或不会写汉字的操作工都喜欢用,主要还能方便各部门和各员工做统一记录。

我当时也的确没有用代号表示产品不仅是为了好写好记、主要目的还在于保护产品技术不便外泄的概念。在这些方面的经验,木子李事实上应该是我的前辈。

据说,把我们这个p1做到最后的成品,对癫痫、躁狂和抑郁等神经疾病都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p1是固状的淡黄色粉末,有着很好闻的灯油味。p1生产过程中,在进行最后一道干燥工序的时候,就被那些跟这个产品已经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师傅们,当成无毒而且还有营养的松花粉一样,从装盘入烘到粉碎包装,全程都不佩戴防护手套。有做了两三年的人,有时候连口罩也懒得戴。

他们不太在意吸入大量的黄色粉末。他们说,这些粉末都是无毒的营养药品,能消炎能镇痛,就能防治百病。

我被刚升任为董事长的林正志带去老厂接触到这个产品的时候,就曾十分惊诧地看到,许多上了年纪的农妇,在干燥用的烘房里,随随便便就能往地上咳出一口褐黄色的浓痰,哼出两条土黄色的鼻涕来,跟碱水糊成的面疙瘩一样。

无论是浓痰还是鼻涕,它们掉落到满是粉末的地面上,立马就被粉末包裹,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地面,也就算不上违规而随地吐痰哼鼻涕了。

他们用沾满药粉的鞋尖轻轻地踢滚着浓痰和鼻涕,痰和涕就成了几条粉嘟嘟的肉虫。肉虫滚到粉堆里,就再也辨识不出颜色,看不到任何异样,和着产品一起粉碎包装了。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粉尘中毒,也不知道有环境职业安全健康这些名堂。请教过几个车间的老师傅,他们都说我们的产品是无毒的,很养人。

我只得很迷糊地问他们:“既然是无毒又好闻又营养的东西,干嘛还要等着人家拿去精制、消毒、压片、或灌成胶囊再买回来吃呢?直接抓一把放嘴里吃了岂不省事?又或者一天抓一把放在已经沾满粉尘的工作服口袋带回家,泡成药酒喝了,鬼也不会晓得。”

老师傅们对我这些幼稚的问题作不出更多的合理解释,他们只呵呵地傻笑着教导我说:“年轻人,直接吃和带回家泡酒,那都叫偷。我们用皮肤毛孔和呼吸吃进空气中的东西,叫天然,懂不?性质不一样。”

去你奶奶的,还天然呢,难道我不懂什么叫“是药三分毒”?而且这还是个中间体,连个半成品都不算。

这些带着谁也不知道含有多少鼻涕虫、口水、汗滴和鞋底泥沙的有毒黄色粉末,被加入其它的化学原料,去精制,去消毒,去压片,去罐装,还要经医院里某个找死或该死的病鬼做临床试吃之后,才能高价的推上市场,让人放心地掏钱买回来救命治病。

这是纯化学品的西药,跟营养没任何瓜葛,不管他们在压片或灌胶囊的时候,会减去多少真正的剂量,它们都还是药,不会全是变质过期的面粉。

在制药的每一个工段,都有着各种各样的防护措施,我不相信这是个无毒的医药产品,它终究是我们化工厂里合成出来的中间体。虽然我们的化工也可以叫做精细化工或医药化工,但相交于医院里的医药,总还存在着较大的距离,本质上,都没有无毒的可能。

我进入老厂后,曾在林正志办公室的书柜里找到一本《化学品安全技术说明辞典》查阅过,那页被老林特意折起的地方,明明白白的印有“切勿吸入粉尘、吞食有害、避免长时间皮肤接触”等字样。

我看后就去问当时正在做小试的老林,为什么不强制性地要求操作工佩戴防护口罩和手套呢?

林正志抬头摘下猪鼻子式的半面防毒口罩,不屑于我的较真,支支吾吾地敷衍着说:“他们没这个意识,嫌麻烦,碍事。等你做习惯了,也一样不会戴了。”

“哪天中毒了咋办?”

“他们都是农民工,不可能做得到那一天的。再说我做了一辈子,也没见我中毒得病啊。等你在化工厂混个二三十年,就是百毒不侵的神人了哈。”

“你既然做了一辈子,抵抗力和免疫力也都够你用到下辈子去做神人了,还戴猪鼻子干嘛?”我出其不意,拽下林正志手里的防毒罩,把它丢进了小试室的垃圾桶。

我们老厂的大部分员工都会跟董事长老林开这么大的玩笑,只要没其他领导在边上,我就更加肆无忌弹。

这个林正志,从我认识他开始,到身为董事长,上班时间总要换上一套已经磨破了裤脚边的海军蓝劳动服,脚套一双洗的泛白的解放鞋,跟种田的农民伯伯没啥两样。但他对人随和,没老板架子,我们都喜欢与他开玩笑,也乐意听他的话。这些品德不是所有的老板都能具备,包括现在的赵昱和当年的盛定海。

总经理盛定海不同,国企干部出身,对衣着很是讲究,上下班都是同一双牛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矜持感。所以,大部分员工跟他都有一种说不清是敬还是畏的距离,人缘不那么好。

我也不乐意与他多接触,在我心里,林正志才是我真正的领导和我所能靠着乘凉的大树。

不过,我也明白,到了顶山,林正志就罩不住我了。我也得学会收敛,不跟这种道貌悍然的领导一般计较。再说,老家已经依稀遥远,大家都成了老乡,还是会不计前嫌的要保持一致对外的团队精神,我不能给他丢脸。

给他丢脸,就是给咱南江鼎盛丢脸,给咱鹿城人丢脸,这个“地方保护主义”的观念是不能没有的。我得以大局为重,以试产为主。

我带着机修兄弟和几个药厂招来的老师傅去车间试产时,脑袋还是有些晕,我的预感不那么好。

那些药厂的老师傅年纪不老,都是四十上下的药厂下岗女职工。

在试产之前的一堂培训课上,她们笑嘻嘻地围住我说,p1这个产品在我们来之前就做过,同样的工艺流程,同样的生产设施,都是轻车熟路的事,根本不愿意听我给她们讲详细的操作规程。

她们更喜欢听我给她们讲讲我们老家的地方黄色小笑话。

盛定海和朱小宝也给她们证明,说九九年的时候,有两个从老厂出来单干的“叛徒”,先后都在药厂租用过这个车间,也生产p1,操作工就是这帮鬼精鬼精的女人。

他们叫我大可放心的让她们跟着我一起试产,日后的大生产,还要靠她们带更多的生手和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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