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企业家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工欲出头!
我带着不是那么糟糕的心情到达顶山。
在一路吸着臭味杂陈的空气去回首过往时,对于亲人们在春节期间给予我的不快,已逐渐释怀。
人生是一个不停转变的过程。如果我紧抓着过往的不快始终不肯放手,我眼前的生活就会停滞不前,甚至会重蹈覆辙,困于往事的牢笼。
因此,从放弃复读高考的那时起,我就改变了初心,放弃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幼稚愿望。
愿望不是人生久远的理想,我当它是种短暂的生活习惯,可以根据处境的迥异而随机作出相应的改变。
想得开,看得透,也是我与生俱有的不错秉性。
生活么,既然无法躺平和退却,那就接受颠沛流离和跌宕起伏好了。
反正,我也是贫困出身,没落惯了,不想在千禧年开年之际,就让至爱至亲的人对我抱有过多的指望。或者应该说,我更怕的,是给他们带去日后更严重的失望。
我宁愿让他们和我的那些老同学一样,在误解和同情中对我施以真切的关心,也不愿让他们在未来过高的期望中失去希望。
不然,我的余生,终将会陷入他们所期望的生活泥潭,“死要面子活受罪”地挣扎而活着,我会活得更加绝望。
以去顶山前后那段时间的心境,我就算到了某个高楼林立、繁华喧嚣、并且碰上好运赚到一大笔钱的大都市,我也会低调地说:自己生活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的确,除了人工笼养和为某个活动放飞的白鸽之外,在都市的上空,我们其实也看不到多少鸟影了。在车头贴着车屁股的八车道上,我们何尝还能看得到一粒鸟屎?
当某人不紧不慢地,再次用“鸟不拉屎”这个词向我介绍顶山境况的时候,我忍不住连鼻涕都笑“噗”出来。
哪有人这样不满自己的生身之地呢?
顶山市好歹是个地级市,还是个文化古城,比我老家市府所在地鹿城的名头还要响。
再看某人本人,长的白白净净细细腻腻文文静静的,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瘦不肥,五官端正的有些讲究。
根据某人的简历记载,她还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个资深老高中。一个奔四的中年妇女,能有这等标致的条件,一定不会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所能养出来的人。
她见我不信,又轻飘飘地说:“待会叫老板带你去转悠一圈就相信我说的了。”
我于是坐上老板盛定海到顶山之后买来的“长安”八座面包车,随行的有某人,有我刚认识的徒弟木子李,以及其他几个南江鼎盛老厂过来的机修师傅。
在还没看到林正志他们租来的厂房之前,就因为顶山市区到工业园的路道过于起伏,车子颠簸过于剧烈,使得我的肠胃,迅速产生出一股已进入鼻腔的酸臭味。
从来都是不嚼而“呼哧”一声整根吞下的早餐面条,在肚子里像一条条欲要飞天的小龙,掀起一阵阵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喉口。
我赶紧狠狠地深吸进一口也不太新鲜的空气,意图用气压压回这些来不及消化的面条回到肠胃,并立即捂起嘴巴,不敢再说一个字。
根据我十多年晕车呕吐的足够经验,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一开口说话或吐气,一部分在喉咙口伺机以待的面条,都会变成一条条从嘴巴里喷出的蛔虫。
这也太恶心了。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用手语告诉首席驾驶员盛定海总经理,立即靠边停车。
我忙不迭地跳下车去,却找不到一处稍微隐秘一些,可以不用当着他们的面呕吐的地方。
我只好一忍再忍地跑到满是黄泥坑的绿化带上,像个把蹲便池看成救星的醉汉,对着一个准备埋路灯柱子的泥坑,呜哇呜哇,极是拼命地吐了一坑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面条。外带吃下是咋样、吐出来还是咋样的几片酸菜和地沟油似的黄胆汁,感觉眼珠子都吐得凸出了不少。
“我说的没错吧?”某人也跟着下车,递给我几张抽纸,得意而加意外地问:“呃,墨主任,你晕车呀?我还以为你闻不得这鸟不拉屎地方的味道呢。呵呵,这么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居然也晕车。”
切,这是什么话,人家七老八十的不还照样晕车晕船?
我感觉凸出的眼珠子还冒着火花一样,让我头晕眼眩,没有力气怼话,只得放在心里嘀咕着,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某人,姓华名清。
我到顶山那年,她38岁,是个有夫之妇,还有个十八岁的儿子。我,28岁,是个有妇之夫,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这样算起来,顶山年轻人被早婚的现象,比我们鹿城足足提前了五年。
当时,我并不知道,顶山的女人,除了孩子,喜欢把成年男子都称叫成“老板”,包括自己的男人。我只知道,顶山的男人,喜欢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都叫做姐,听起来就比较熟比较亲昵的那种。
华清姐明媚善目的,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有种意淫的龌蹉性冲动。
这不能归咎于我的思想太过肮脏,这得归咎于我那花瓶老婆对我的冷落。整个春节,都没有给过我好脸色。连好好说话的语气都没有过,加上没钱度日的窘迫,我哪还有心情性冲动?
男人要有男人的自尊,我可不想拿着自己不那么乐意的热脸,去亲她的冷屁股。
某些活到不知人间疾苦的“生活专家”说,用性爱可以调节和缓和夫妻间关系的话,我觉得都是屁话。
两个心情都冷到了冰点的人,突然用抱在一起做个爱来解决冷战,做完后顿时烟消云散,忘记对彼此所有的不满和厌恶,可能吗?
华清姐说话时不仅姿态优美,语气也是慢里斯条的,犹如慢四舞曲一样悦耳动听。
再说,“岁月从不败美人”,面对好看可人的女人,我是不会在意太多她的年纪。她长的年轻化,我老得有点仓促,正好互补。不仔细看的话,还是比较般配的。
别误会,对华清姐的这些不敬,一半是我当时吐到脑瓜发胀、眼睛发花,为了不想继续再吐而转移目标,安抚恶心的难受。一半是我在长时间性抑郁作用下的临场意淫,都是用来自我安慰的私底想法,当不得真话。
不吐不想的时候,我依旧是个衣冠楚楚、长相正经的墨主任,是她从今往后的“领导”,还做不出朱小宝那种一点也不遮掩他对好看女人的好奇。
在南江老厂时期,我就非常看不起朱小宝与他下属情人的暧昧关系,也讨厌在公司里发生上下属的不正当关系。但我可以保留我想入非非、暗自意淫于所欣赏的女人的权利。
基于这一点,我始终也不会承认顶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回到车上,扭过头对华清说:“华姐,记住我今天的话。顶山的以前或许是鸟不拉屎,但从今天往后,就由我们这些外来的鸟群,在这里筑巢拉屎,肥沃土地。”
话音刚落,坐后两批的几个人立马就着“鸟不拉屎”的话题,展开了激烈的说笑,说着说着又开始用老家的土话开始争辩。
在顶山土生土长的华清不满地抗议说:“你们不要说鸟语好不好,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一路都在无语中作深思状的木子李闷头就应了一句:“我们是鸟人,当然要说鸟语了。不过有鸟语,才会有花香,你说是吗,华姐?”
呃,这就是盛定海介绍给我,要我好好带着上路的“储备干部”——木子李,不说则已,说出来就寓意双重。
对木子李这类我还没有进行过深入了解的人,以及他们的说话逻辑和具体所想表达的意思,我是不大愿意去弄个明明白白的。
可华清却显得非常乐意,她说:“还真给你说对了,这个地方原先真就是个到处鸟语花香的好地方。”
“怎么说?”木子李饶有兴趣地问道。看来,此人对地方的发展史比较感兴趣。
华清说:“顶山地处平原与丘陵的过渡地带,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潮湿宜人,盛产优质粮食。一直以来都是商品粮生产基地,也是具有‘中国菜乡’美誉的、无公害蔬菜生产基地,及其它无公害农产品的生产示范区,是江南地区蔬菜生产的集散中心和传播中枢。棉花、蚕桑等产业也相当不错。不仅农业特色显着,资源矿产也同样的丰富多种,是我们省内重要的煤炭产业基地和各类矿石产地。据说,江西景德镇近几年做瓷器用的瓷土,大部分都在我们这里挖去的。”
我眼光没错。华清姐这一通地理解说,不仅证明顶山也曾经是个鱼米之乡,是国家东西部主要的交通枢纽之一。还恰恰显露了她满腹的地理知识,随时随地可以张口就来。
我调整好坐姿,准备竖起耳朵,认真听取华清接下去对顶山的描述。没想扶着方向盘的盛定海突然就来一句:“所以,你们这里就穷罗。”
华清跟我们一样,对盛定海的话,处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不一样的是,她敢直接就问回去:“老板,您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盛定海掩饰不住嘚瑟的神色,空出一只手,朝车外比划着,向我们宣传工业经济给穷人们带来的好处,神气的像个伟大的救世主。
他说:“所有原始的农作化,都将会被现代工业化所代替,工厂规模化的大生产,才是经济迅速发展的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企业家,国家的经济就不会好。没有我们这些企业家来你们这里投资工业,你们就还会继续贫穷下去”
企业家?
我本来不爽的肚子又咕噜起来,心里冷冷地想:真不要脸。
像他盛定海这样的私人老板,和南江鼎盛这样的小企业,在我们鹿城随便踢一脚,就能踢出一大串来。我就从没听说过哪个这样的小老板会把自己说成企业家的。
“嘻嘻,”华清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正对着倒车镜皱眉的我,也不知道她是在问我,还是问在做司机的盛定海:“我听我家龙汉文说,你们的厂在鹿城是干不下去了,才搬到我们这里来的。”
盛定海拍着方向盘说:“不是干不下,而是干不了,政府不让干。”
“那是为什么呀?你们鹿城的政府是不想你们这些企业家给他们交税了么?”华清说话的同时,眼光仍旧在我后脑边打转,我从反光镜里看的清楚。
我也期待着接下去,盛定海是怎样来回答华清这个愚蠢的问题的。
只见他神定气闲地想了片刻,显得很有见地地说:“改革开放的第一步,是让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以带动和帮助其他地区、其他的人,一起步入新世纪,走向共同富裕的新时代。我们鹿城已经先富起来了,我们这些鹿城的企业家们,应当遵从党中央的号召,有责任,更有义务,来帮助其他比鹿城落后的地区,跟上共同富裕的脚步,助力拉升国家Gdp。这不,你们顶山市政府也到我们鹿城市学习先进技术和致富经验,开始招商引资工作,把我们给招过来了嘛。”
呵呵,这个大道理好啊,说的一车人都晕乎乎地不知所向。
我扫了一眼反光镜,看到华清捂住脸跟大伙一起陷入沉默,木子李却双手抱头,咬着嘴唇,作着深思状。而看他们的神情,都是快要憋不住的笑,我也是。
我尽量让‘想笑’的情绪憋在肚子里犯咕噜:是不是连木子李都知道,这老板说的,不但吹牛,还全是屁话?
明明是奔着顶山的环保要求没鹿城严控,可以乱排放,可以钻“招商引资”的空子,赚一大笔昧心钱来的。却偏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还一点也没见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