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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雀鼠谷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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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天色意想不到也亮得很早,空气新净,一号山头似乎显得很舒适。当张二锤从多竹居的废墟中出来时,悲伤已只在不断循环暗涌,不再在脸上张牙舞爪。

仅一日之间,他已判若两人。

张二锤毫无表情,双目冷淡,像一觉入了麻木,似乎已不在乎心中的悲痛。

但日光很快如同万道利刃般,将他倔强的心割裂得体无完肤。太阳还是像往常那样明亮,平稳而坚定。可真是健忘。

天重新蓝了,雀鼠谷的空气中满是诡异的春天气息。

为迎接新客,它叙述事实的口吻毋庸置疑,完全不秋不冬。这静谧的谷里,有奇花异草,芳香扑鼻。山坳周围尽是些琉璃翠竹,东升的太阳晒到了这里,一种清新又寂静的淡绿色的光满浸在空气里,在流动。这是长月山尤其是雀鼠谷特有的雾。它似乎永远无惧阳光,淡淡的,但不会散。

张二锤没让老头与他的师门团聚,除了因为小花,便是看中了这有点僵硬而傲气的景。

今日的雾起得好快,裹着花浆果成熟的香味濡湿了人的衣衫。没见山猪踪影,只有一群青甲鹿在林边闪现耀眼的光彩。它们吃着草,发着梦。有的在优雅徘徊,鹿腿细长,典则俊雅。有的笑容僵硬,眼含惊恐,瞬间头往后仰,跑向远处,并大叫着,由此带动了许多还一脸懵逼就跟着撒腿逃走的青甲鹿。还有一些,则眼睛半瞎、耳朵半聋,沉着冷静、简简单单地用着餐。

看啊,这鲜活的生命!

张二锤仿佛闻到了小青甲鹿的肉腥气,这很费花椒。但那些充满力量的腿的确不错,撒些姜粉、落点笋尖散味提鲜,是苦茶叔拿手的。

苦茶叔……

张二锤脑海中浮现了一张清晰的面孔,心底里掠过一阵冰冷。

远方流水淙淙,高天浮云缕缕。绵绵山长,好不凄凉。

雀鼠谷重新安静了下来,有几朵云落在树梢,连着淡雾,好似润湿的棉絮,想要掉下来。这山谷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只是突然耸立起来的十几座阴沉的坟包——张二锤将烧剩的骨头均分而开,堆出了眼前的十几个山包,形成了新的视觉热点,画面只让人想起那么多的失去和怀念,充满了感伤。

他的手工山坟整体风格统一,对当地原有的两个孤坟呈包围态势,富有灵性和诗意。此举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山头的造型分布艺术——实用价值取向与现代审美趣味双管齐下的大胆探索,活跃了雀鼠谷死寂气氛的同时,对人性道德理念与艺术理想追求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实打实的先驱意味,确不失为坟界之震撼改革。但此时盯着眼前,一股别妄图对抗命运、正视现实的思绪却又在张二锤本一团混乱的头脑中沸腾。

世人常因冀望遥远难及的洪福,而忽略眼前的小确幸。朴素的小花真是又有格局又务实。务实的人,上天必优先眷顾。而今,她所深挚慕求的小小的幸福——长眠于此——这个平平淡淡的愿望,转眼已梦幻般、毫无保留地、厚墩墩地达成了。

张二锤把一大束连根的新鲜星光百合放到小花的坟前。

这样的百合,在瓜地边长了许多。小花曾说过她非常喜欢。绵绵轻雾之下,星光百合显得清丽委婉,异常娇嫩。

薄幸东风啊,薄命小花。本正是青枝绿叶,今忽作黄泥筋骨。

云有舒卷,花有开谢,人生最是苦离别,一念灭。张二锤长叹一声。若东飞伯劳西飞燕,那些早已想好的词句,所有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此往后只能沤在了心里,变馊,发霉。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小花,愿尔来世,可重梳蝉鬓,美扫蛾眉,更充分窈窕,无忧无虑、明快奔放地做一个做商阀太太!”

张二锤全心全意地祈祷着,想了想,又把星光百合直接一字排开在李小花坟前挖坑种了起来。

花叶在迷雾和微风中摇曳,充满了生命力,眼光和思绪朦胧中可以感受到花仙子在坟前吟唱私语。张二锤如入幻境,无尽的苍茫天地铺展而开,人在向前,有个她在路旁驻足,对望,继续向前,视线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最终她消失在原地。

一念起落,恍若隔世。天地依旧苍茫。

张二锤拍了拍手,又掏出一两银子放在小花墓前。

“小花,路上见到正宗深井水豆付花,记得买上一碗。”张二锤非常感伤。他记得镇上那豆腐花的味道,一碗小小的深井水豆腐花,一份甜甜的爱慕。

想了想,又再放多了一两。他差些忘了小花的胃口。

也不知道,孟婆汤不知道是不是用深井水做的。张二锤被一种既真实又虚妄的痛苦折磨着,又叹了一口气。

朔风轻吹,林涛沉闷。太阳又被变幻莫测的云给遮住了。

山音,风声,草色,音尘殊寂寥,声残鸟过秋,色黯花草死。天地清幽,时间像打滑的大蜗牛一样向前蠕动。

张二锤剪着双手,静静伫立着一动不动。忽然,他从小花的花中抽起了一枝,栽到了老头的坟前,又掸去了落在墓上的几片青嫩的新叶。客似秋叶飞,飘飖不言归。

老头坟头边上恰有一株野生阔叶黄梅,其上已缀满了黄绿色的小果子,看起来也可用来酿酒。

“怕你够不着,我帮你吧。不过酿酒,就得你自己来了。”张二锤摘下了一堆放在老头的坟前。

他想起老头精酿的长月山丛林鸟,此刻忽然很想来一杯。相比苦茶叔的初生梅子酒,总要好上一些。毕竟苦茶叔的刀功一流,酿酒技术却始终停留在让假酒更假的水平之上。

老头乐的味道喝起来一如昨日,直透人心深处。它没带上什么情绪,只照旧又烈又香。

“别愣着,喝啊!”张二锤和坟前的破碗碰了碰。“是谁大言不惭说自己同样喝得又多又快的!”

无人回应,静寂坚挺。树枝间荡下来了几根长长的蛛丝,张二锤望着它在湿滞的空气中舞动。一切都静谧得有些过分,漫延到了血脉的细枝末梢。他凝望着,眼睛泛着红,神经虚弱。

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置身于稍显冷清的天色中,沉浸在蛛丝随风舞动的节奏里,张二锤仿佛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

安静让人变得渴望。这么多年来,他好像第一次愿意聆听而非争论。只是,老头总是走在他的前头。

思绪浓郁,不知不觉的碰杯间,老头乐已喝得差不多了。他本想埋一些在坟里给老头路上喝,顺便也好让老头可以酿点酒。

“罢了,便喝完再走吧!”张二锤迟疑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老头的坟头也已被酒水泼得开始水土流失。一番极备哀荣之象,老头应该可以瞑目了。

张二锤折了几枝细松枝插在老头坟前,像蜡烛样的根根竖起。可惜太湿燃不起来,不过他本来也没有火。也好,他日回来拜山,便可见得松柏冢累累。

他闭上双眼,试图将脑子清空。没有迸出呼天抢地,没有流露惨切沉痛,他感觉到,他一瞬间长大了。仿佛悲伤耗尽,随之便可漠视往后人生中可能遭遇的任何痛苦。

“长亭收酒器,语尽各西东。”张二锤久久地盯着山坟,简短地喃喃自语。

让坟头快些长满小草吧,张二锤暗想。小草是好东西,它不会伤害任何人,还盈盈着希望。

张二锤的脸颊有些发红,但目光不再呆滞。他把空酒缸烂酒碗全在老头坟边挖坑埋了,权作禳厌。

“道远日暮,且扪参历井,我也该承你所托,约车治装启程了。老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便大力保佑我吧!”

江湖儿女,本不应该有这些临别感情。但张二锤还只是个半步实习生,实在是还幼稚得很的一个初入江湖路、刚学习冒险的人,所以他很悲伤。

过了许久,山坟依然还是静默着,让人有种不可逾越的悲伤感。也许那蛛丝便是它的挥别。

终究,世人都只能独行踽踽,或值得兴奋或失意到天崩地裂的内在都不过是心底里的尘封之物。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千般绪言,更与何人说。

“如此。”张二锤终于将最后一口酒吞了下肚,礼貌地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轻松模样,声音坚定而洪亮。“走了啊,老头!”

说完,他后退两步,双手放在身侧,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肩头瑟瑟颤着,但动作坚定。

此间事了,他转身边走,身影消失在山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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