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心可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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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默默不响又明目张胆——在残存的多竹居角落里,在一把竹伞仅剩的点点伞骨中,在老头那十几年前逃难中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物什之一——被视为混元山吉光片羽的那张雕花山桃桌烧剩的小半块桌角上,在偶起的阵阵灰风中。
这竟然是真的,眼前乌漆嘛黑的一切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张二锤微微抬起头,两眼空洞,肝心若裂。天地间的一切强迫他看着毁灭尾声,又主动举行了一个无声的追悼仪式。
这时候闭眼实在太晚,多竹居已完全成了一个不具有丝毫生命力的标本。残山剩水仍旧载着历史生活色彩,但在充满新鲜回忆的空舞台上,该如何演开下一步人生?
日子已坍塌,很快将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音容笑貌的妥协交错,从今而始,就要渐渐淡化与幻觉无异了。这对张二锤而言,显然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残忍。
正当此时,张二锤脚下踩到了一块硬物。他拿起盯着看了好半天。
“老头!”惊叫一声,张二锤把那块东西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随珠和璧。
张二锤身心衰竭,不自觉地再度发出一声苦叫。天何忍心,丧我皇考!
老头整个烧没了——但把他的心留下来了!
张二锤静静地看着老头的心,表情极为认真。似乎平日里被酒和药泡入味了,这心味道很大,近距离拿着,熏得人脑袋发晕。
老头的心可真硬啊!像块炭石子。
张二锤颤抖着站起身来,眼神狂乱,四下张望。空气中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的药香味。
“哦,天呐!天呐……”他惊慌失措,变得有些结巴,无助地往前翻看着。“真是阴功啊!小花!怎么烧得只剩下半截骨头了!这是手还是脚呐!啊,哦,是段老腿骨……福伯!是福伯!福伯,你死得好惨啊!”
紧接着,张二锤出奇冷静地又翻到了好几截焦黑的断骨。
如此多雨阴湿的长月山,活生生的一堆成年人,竟然就这样被烧剩几截残骨!人命果真脆弱,无论体魄如何,有无功夫在身,到头来灰飞烟灭得比烤全猪还要简单。
“小花,你死得好惨啊……”张二锤随机挑起一截年轻的黑骨,万分沮丧地抚着,又以手捂在心口,手都痉挛了。
擗踊号叫已矣,他筋疲力尽,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脸色还很苍白,两眼瞪得奇大。
不知不觉间,山风变得强劲而有规律,又硬又大的雨点开始斜斜地落下来了。
其实风本不算大,但废墟错落,让它不再局促可以横冲直撞,由此显得很是畅快。恢复了真正原生态的多竹居四敞大开,一些半支起的朽木,未烧透的竹板,都轻飘飘地坠落了。在张二锤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因风而落了。
雨让空气闻起来潮潮的,多竹居万物烧成灰的味道混杂着远道而来的草木清香。张二锤站在这片巨大的雨中残骸前放眼而去,天地一直延伸到目所能及的远方。他忽然有一种前无来处后无落脚的感觉,一个扑沓摊在地上,像一堆泥。
好半晌沉沉过去。
雨水像是在估算张二锤的萎顿程度,不断从他脸上滑落,挟带着生命力渗入软泥中。
张二锤忽然起身取回了老头乐。
异常的力量已迫使万物秩序变更,老头已不能乐了。
有两只石斧鸟徘徊在烧焦的树上,发出呻吟似的啾鸣,仿佛想躲藏起来,找更多的同类诉说一下心事。可惜往日的温馨巢窝无端消失,它们发出了徒劳的咆哮。
疲惫的张二锤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劫后余生的小木凳不堪忧愁,无法理智地完成艰巨的任务,带着他侧翻在地。
在大脑终于把所有的希望都屠杀殆尽之后,张二锤满上了第三次酒。这半只碗很强壮,正带着遗憾和渴望、涅盘重生般使劲劝酒。
为了不留任何一丝可能的遗憾,张二锤又再转了一遍。这每个角落、每个位置他都不可能忘得掉的多竹居,已经满地乱糟糟一团,但同时又变得空荡荡。
张二锤嗒然若丧,面容憔悴,仿陷终身之恶,仰脖又是半碗。要是不曾下山,要是没去山猪镇瞎转悠,要是不曾在大鸡村乱逗留,要是……
一切的要是如浓雾般弥漫,悔恨攫住了他的心。
山猪会!
张二锤忽又咬牙切齿凝视前方,双眼绝望地射出怒火,周遭忽似被骇人的恐惧所浸染。鞭辟入里、不容置辩的信念既成,脑海轰动,不可泯灭。
世界无声,只有风雨在抑扬顿挫。能以刀尖挑毛刺的强壮臂膀,此刻连端起碗都在抖。
“师父!小花!你们是在捉弄我的,赶紧出来吧!”
这虚构的成分大过大了,张二锤不愿相信也不能接受。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正当逢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如何信人间荣哀生死别离!
然而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如今已的的确确居亭颓败,草木成灰,唯有无言对秋风,陪其郁郁寡欢。张二锤紧握了拳,徒劳的自言自语消失在轻微的沙沙声中。
该死的山猪会,不但可以摸到大鸡村,如今甚至到了多竹居!难怪在大鸡村等了个寂寞。张二锤被这种确凿的思虑击溃了。
花雀又在雨中赶路晚归。叫声变得奇特,说不清是悲是喜,声调全变了。远处蜿蜒而出的山路口,他仿佛正瞧见苦茶叔于烟霞之中如樵夫负薪而归。
云层越积越厚,出奇的灰,暗沉一如暮色。
风物萧索,烟雨黄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一天比往常要黑得早。世界仿佛已经打烊,黑暗已在门外虎视眈眈。
噢,哪里还有门!
张二锤暗自摇摇头,咽下酒,同时抬头张望。晚风吹过绿地,摇曳着枝叶,将夜色从远方送来。
风调雨润,万山呜咽,天地相应。
张二锤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但雨声是那样的轻柔,风声那样的低沉,老头乐劲道那么的大,这熟悉的屋子又是那样的宁静,他靠在记忆中的窗边,在黯淡的天光下,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着,早上的太阳闪着炽烈而恼人的光,落在房里,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大张旗鼓的圆,一直圈着,圈着。
中途醒来时,风雨已悄无声息不着痕迹地沉没了。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这一切,仍令人难以置信。
那半只酒碗掉落一旁,张二锤手里不知何时又攥紧了李小花的一截骨。又摸了摸老头一声不响的心,寝苫枕块之际,悲伤不已,他打了个冷颤。
一轮半亏但富有肉感的月亮静挂西天,片片纱云飘过,给它戴上了面具,只露出忧郁的眼。它静静看着大地,整个世界便都沐在了泛白的月光里。
天有些发青,远处的山头像毫无礼节的夜鼠,伸出脑袋探进天空。残废的多竹居笼罩在一片轻盈的昏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