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大鸡土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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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日头越来越近山尖,仿佛在劝长月山早些就寝。
本十分晴朗的天空中,云霞莫名其妙多了起来,但燥热依然劲力四溢。
张二锤对自己身处的地方感到讶异。
按长月山的脾性,是无谓年月轮序,不论风雨,春色都被捧在手里的。可眼前的大鸡村未能用夏变夷,它的气候粗犷多了——似乎想把热烈干爽的秋脱光给人看。
村口空地上堆着干巴巴的木柴。一棵大格栗歪歪扭扭地立着,树叶几已落净,连树干都已经空了。乱石堆中一丛一丛的苔藓非常旺盛,但发干发黄,迷茫而单调。
大鸡村同样地处清明的长月山边,但竟完全成了天干物燥的落脚点,放眼望去周遭环境似乎尽是一味无止境的衰颓。看起来要豪气没豪气,要清朗不清朗,是一条非常贴切、无懈可击的标准低等村落,现实得毫无神秘感。
但无可否认,大鸡村起码表面上物殷俗阜六畜兴旺。有牛有猪有狗有鹅,种类丰富。尤其个性突出的,是这里的走地鸡,真的又肥又大又多,还随地乱跑,非常活泼,像可口的野生土鸡。
张二锤站在村口看着,很想就地打猎。
紧赶慢赶,天色仍已近了黄昏。此时晒在眼皮的阳光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只投射下了一抹浓重的昏黄,不再刺眼。他咽了咽口水,加快了步伐。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鸡村村舍长得从心所欲,稀疏错落之下,显得村里人丁并不太旺的样子。
路上见到有人去喂猪,两个桶担在半空中晃得欢快,不断荡出泔水。如果猪住得远,估摸得饿晕饿瘦。几个没穿鞋的小孩边走边闹,天真烂漫,嗓门响亮,一点也不急着回家的样子让张二锤也想起了他在混元山曾无忧无虑的稚嫩时代。一对早熟的村民挽着手在安安静静、漫无目的地闲走,气氛既怂恿又遏抑,场面古老而有趣。还有两条狗在自己遛自己,其中一条忽然耍起了大男狗脾气,摇着尾巴猝然跑了开去。乌鸦镇定自若地盘旋着,飞得不高,也飞得不快,让人无法猜度它们的心境。
空气松散而有些混沌,大鸡村的世界平凡运转着,这一天坦诚得大致和哪一天都无甚区别。有气味,有温度,日子有声有色。
一阵风骤地而过,清新的乡土气息中忽然混着攒足了劲的烈酒味道,让人沉醉。
是熟悉的味道。大鸡村的酒馆随即映入眼帘。
此刻正值饭时,小小的酒馆里人满为患。看来人丁再如何零落,喝酒的人永远不少。这些无所事事的村民,很重感情而且相当固执,没日没夜无休无止泡在这里,雷打不动决不换岗。
他们过的是最蹩脚的人生,也是最快活的人生。受批判的形态为现实所裹挟、被精神所提携,无法简单定型。
酒馆里已经亮起了灯火,更愉悦了酒意气氛,所有未在白日里得到释放的蠢蠢欲动此刻已蹦蹦跳跳呼吸顺畅。勾人兴味的酒气浓得凝在了空中,这里定是一个可供酒量大、钱袋鼓、精力旺盛的人日夜狂欢的地方。
身处其中,张二锤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愉悦来,与繁闹人世的距离感已然完全消退。
“老板,给我打五十斤窑春。”张二锤把目光聚焦到了门口旁的高桌之后。
酒馆老板闻声放下酒碗。他眼窝深深下陷,眼神涣散,显然也是个资深酒鬼。手指粗大,关节暴突,看上去孔武有力,他手中可怜的酒碗在碎与未碎的边缘簸荡着肚里的酒。
“嘿,外地人?”老板面色一亮,有些好奇,但不多,他的关注更多是酒。“什么窑春?”
同样的,一个外地人的到来可没新鲜到可以惊动这满屋的酒鬼。除了老板感到有些惊奇之外,屋里再没掀起任何波澜。酒鬼们大约从来都无暇分心理会一切无关紧要的事。
“窑春不是最流行的乡间精酿?”
“我这里没有什么窑春。本店供应纯正的大鸡土炮,零点五两一斤。”老板笑了笑,使劲刮过的胡子既短又硬,沧桑感很淡。
随即,老板站起身来指了指墙边——几个一字排开的大缸,其中一个掀开了盖子尚未盖上。再往后是黑污污的墙,墙上挂着几个长长的酒勺。这一切在一个清醒的人眼中,显得是那么的倒胃口。
“有没有,品质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的酒?”张二锤只略看了一看,眉头便已皱起。他隔空已闻得到、看得见那潮涌似的远不如窑春的劣质躁动。
这一文不值的大鸡土炮,就算可以把老头忽悠应付过去,也实在对不住山根叔。
张二锤和酒馆老板隔着桌子面无表情地互相望着。
老板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精光炯炯,盯得人心里直发怵。慢慢地,中年人的沉静耐心开始告罄。
“客官,我这里卖的都是一等一的好酒。”老板清了清嗓子,郑而重之地说道。他仰面朝天,淡淡的轻蔑和局促的焦躁隐隐浮现在了脸上。
他说完还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环顾店内,想看看有没有本地村民也注意到了他这句光明正大的肺腑之言,为他喝彩。
张二锤二话不说,立马掏出一大袋银两摆了上桌,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银两我大把。怕的是你没有真正的好酒。”他十指张开撑在台上,语气从容,依然很慢很礼貌。这气势,俨然执念不屈不挠不可动摇。
那酒馆老板鼻尖微红,两颊清白,肝功能半好不坏。这表明他自己显然是个长期饮酒的人,但应该喝得相对谨慎,是那种喝好酒、且讲究摄入量的人。
此时夕阳已变得越来越黯淡。风从大门进来,空气变得有些流通,酒馆内的味道放松了些许。
老板平静地扫了一眼钱袋,并不作声。他撕开一块馒头,浸入酒碗里,敛息嚼着,很快便又蓦地抬起头,剥落所有了伪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