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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执迷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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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似火,当头灼烧着张二锤的发肤。此刻,他正一个人走在山中。从荒无人迹的深山出得来,踏上那条稍稍开阔的蜿蜒小山道时,已临近山猪镇。

秋高气爽。天儿摊开牌亮得有点轻描淡写,云朵像往常一样,白悠悠的,浑然不知世事,看着世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长月山二号山头西边一路下去,约莫百来里,有个世俗集居地——大鸡村。你到那儿去打点酒回来。记得,路程遥远,酒多打一点!”

老头的话还在耳边。

张二锤却无端消遣着时间,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山猪镇。路径多歧,只因心底萦纡着隐而未言的期待。

古老而沉默的山猪镇,处于繁华人世的边缘地带,绝不是个适合江湖生长的地方。曾经,安然与乐活扎根此地,镇上担风袖月的日子其实也与他在山中的并无大异。而今,这里已成了一个典型的政治经济处于完全瘫痪状态的炼狱,只如人间乏味的荒谬废墟。

无论张二锤如何徘徊犹疑,眼前的每一物都如发烫的砾石,正刺痛入眼。

原本漂亮的大街已浮土扬尘,左右两边的空地豚草疯长,镇上的世界只潦草成了一副败井颓垣的荒墟模样,灰泥墙倒,遍地残砾,已有蛛网尘埃密布,毫无人气。很多缝隙里洒着落叶,雨润日晒,有些地方甚至已长起了青苔。

山猪镇沉睡在破破烂烂的时光里,开始习以为常。

忽地吹起了一阵让人难受的热风。空气中饱含灰渣,张二锤轻咳了两声。他清晰地从风中闻到一股令人厌恶的恶臭。

天气太炎热,这一方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被三伏天反复焗焖过现在又拿出来翻炒的血腥味,还能听到大群大群苍蝇的嗡嗡声,它们似乎家族组队般全被这丝丝缕缕的陈旧腐臭吸引了来。

岁月高歌猛进,距离事发数月已过,按理说,废墟下镇民们的过期肉体大概早该无色声香味触法了,如何还能招惹起苍蝇这般痴迷癫狂!

张二锤很费解。

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在苍蝇的抑扬顿挫之下,多刺的草丛里,有一只还未腐败的未成年死肥猫。它须发皆乱,神情惨然,显然最后一段路走得不太安详。

死肥猫压倒草叶,摊直手脚仰面朝天僵在那里,几乎像苦茶叔整的酱汁山猫肉冷了盘的样子,真是个绝望的姿势。灰白与浅黄相间的毛已经斑驳脱落,随处可见粉色变黑的皮肉。死了应该有些时日了,但没足够久远。虽然肥猫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得此一身毫不客气的肥肉,它生前定然光耀照人,尤其落魄前应该是一只养尊处优的贵族猫。只是此刻,它的双眼已经完全枯涸,大大的眼眶里仿佛只承载着两粒黑色的小果核,但依然执拗地凝视着、惊恐着、梦想着,残留着一种似乎是想回到过去的死光。那微微张开的猫嘴向耳际大大咧去,一副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惊惧的东西而不知所措的模样。但咧得太开,就好像被生生切开的一样。苍蝇飞上飞落,还有几只火蚁不停地从它的鼻孔里爬出爬进。

啊!那的确是刀伤!张二锤静静看了好一会儿,脑海中的理性直言不讳。

他轻声一叹。

也不知它是破伤风致死,还是饿死的。若是挨了一刀,拖了这么久才死,那可真是折磨。

莫名难受如平静之中突起汹涌的波涛,还泛着白沫。若死亡不能有一张安然平和温柔礼貌的脸,那活着也许只是一种婉转但扭曲的残忍。

天气依然不太怡人,太阳看起来更加精力充沛了。从不枯黄的绿化树本该风度翩翩的,可惜槐叶柳枝落了一地,踩过时轻快地窸窣作响。

越是深入镇子,残毁破败的浓密气息越发浓郁。一些塌圮房屋的残骸被覆上了沙尘,凋敝不加修饰地扑面而来。

山猪镇完全切换了一种状态,张二锤不禁有些恍惚。偶起一阵风,仍旧裹挟着泥尘的味道。也许不需要多久,这里的一切便将统统化为齑粉。

张二锤一声不吭地走着,继续在废墟中徘徊。

猪叔的摊子早已消失不见。甚至因为断垣残壁的玩世不恭,张二锤几乎都分不出哪一块废墟是李小花的家。他双眼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个可供研究的新问题。充满悲伤而无法慰藉、无法抚平的世界被杂糅在一起,明晃晃,但再不分你我。

他的脑子里全是本地故事的演绎,是情绪与理性的并行交集。他感到无助,头晕目眩。

不知道什么时候,镇上那只跟他一样孤独的虎狗一手撑地蹲在了他的身后,和他一齐看着废墟。这只乡里乡气的狗一只爪子断了,吊在半空,一只耳朵也耷拉着,只剩些皮肉连着,年久失修,岌岌可危。它间或左顾右盼,却又安静无比,似乎想尽量不惹起张二锤的注意。狗眼中表现出极其疲惫的样子。

正在张二锤努力想着有什么带着温柔小词缀的爱抚之音可以对它说出口时,虎狗嘴角突然好几下颤抖,身子抽搐颤动着倒了下去,肌肉松弛,瘫软在地,合上了眼。

张二锤盯着狗尸目瞪口呆,因惊诧而僵硬,瞬间陷入极度痛苦之中。

这是他入镇以后见过的最令人心碎的姿态,一个传递着彻底的绝望的景象。以前,他每次下山都要逗逗这只虎狗。它喜欢他,也许是喜欢他浑身的山猪气息。在它更小的时候,它可老是纵身一跃,跳到他的怀里。

也许它是等他等得太久,今日方终于了了心愿,当场世界再见。

它旁边还有一只狗兄弟,一边眼里有眼无珠,瘦骨嶙峋的,显然也早已变成行尸走肉。镇子毁了,西北风可撑不起它的命。它低头郑重其事地看了虎狗几眼,微露忧色,转头走开。也没看一眼张二锤。

年轻气盛的苍蝇们不执迷名相,情感多元发展,此刻已提前扑落虎狗身上。

张二锤心中五味杂陈,大喝一声,拔刀就在空中乱挥,刀光一闪一闪,短促明亮,又奇怪而慵懒,刺破了这充满苦难和不幸的虚空,满怀怜悯欲般要斩断所有巨大且脸面的苦痛。

破瓦颓垣间骤然起了更大的轻尘。苍蝇迷茫地飞散。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幻象。此刻,张二锤从自己的刀光中看到了若隐若现但十分深刻的情景——百炼精钢,山猪会的刀又快又利。刀光片片闪过,镇民无一幸存。鲜血雨点般洒落,点点渗进他们世代躬耕长存的故土里。横尸遍野,毛骨悚然。

张二锤浑身都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倦怠,手中的刀沉甸甸的,无力无助地落下。

山猪镇上虽然不全是好人,但如此心意已决的团灭,真是罪孽深重且毫无素质!

飞鹰在高空中嘶叫,它看到了远方的猎物。张二锤的视线扬起紧盯着鹰飞过,头脑瞬间从沉默盛宴中清醒过来,决定不再纠结这些往事。

日头强劲,但已渐渐西斜。再晚一些,就要落到长月山远峰之上了。晴好日子里,从镇中心的大街上,总是可以看到从太阳慢慢落下,隐没于山林间。

死一般的平静似乎再也无法让张二锤有任何感觉,他不再关心这里的历史。

张二锤彻底与山猪镇分道扬镳,绕着长月山山脚一路向西。疾跑起来的风将他色如土灰的脸上的难过逐点逐点吹走。

大鸡村在长月山的另一边。从多竹居出发是百来里路,但此刻由山猪镇动身绕山,这个脚程可要翻上几番。

那里的地理位置显然更为偏僻,张二锤还从未去过,也从不知道。也只有一直惦念着窑春的酒鬼老头,才会从空气中闻见大鸡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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