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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十年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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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不错。”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调笑的叹息。

惊扰声仿佛踏空而来,由远而近。这个如此寂静的歇息之地,迎来了它一年之中人声最为鼎沸的时刻。

完全沉浸在回忆里的张二锤,闻声肩膀微微一震。是老头——他的声音里已无半分酒醉之意,也依足惯例每年总在张二锤之后到来。

轻轻一句便稀释了张二锤漫无边际、遍体鳞伤的内心戏,一阙忧伤消退殆尽,他年轻的肢端重新饱满温热。

“看起来,你的手法还是不够成熟。”老头的目光落在一旁血淋淋的两条小猪尸上,语气干巴巴的。此刻他忽已全无往日里恶意刻画的谐谑之意,只有堂堂正正的平和。

张二锤已完全从镜中花水中月里醒转,但似乎对老头的话充耳不闻,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又不是等米下锅,尚未到山猪大批成熟的时节,此时若细大不捐大量杀猪取鞭,实在鼠目寸光。追求一时的狼吞虎咽,并非细水长流之计。

“十多年了。”老头又缓缓开口。

张二锤仍然没有回过头,只是平静地回应了一声。他把小树枝丢掉,紧握着手,竭力不去理会周遭草木肆无忌惮而无情的目光。这一刻,仿佛在这个从没发生过大事的地方,他正独演着一幕惊天的山头哑剧。

“你仍耿耿于怀。”

“嗯。”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像瞌睡时闪现的梦,十年一觉只若一梦。

老头露出一个庄重又不乏轻松的微笑。他的胡子在微光下忽闪忽闪的,原来其中已然夹杂了些许灰白色。

“老头,虽然你今日涂了唇彩,且看上去还不错,但眨眼十几年过去,你终究也是老得快不行了。”张二锤盯着老头的胡须说道。

老头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印堂眉骨额角动线曲折,流露出丝丝扞格。

“老吗?”老头靠在一棵大树上,眼光没有焦距。他摩挲着下巴,这两日胡子有些疏于打理了。

“当然。世间所有一切都在不可逆地变老,什么都没有例外,像老油条、老花眼、老人痴呆、老东西、老不死,诸如此类。”张二锤口条顺遂,仿佛打过草稿。

老头面无表情,看起来无动于衷。

“十多年前,你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他十分平静的眼光透过微暗的灯色杵向张二锤。嘴唇几乎没动,但发出了清晰的声音。

说起过往,老头似乎甚是怀念。记忆潮水般涌来,他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青涩的自己。也是,谁人不怀念青春旧时光。

可他的老浊眼已不如往昔般纯净了。而且对于他们而言,十年的时间瞬间而过,远逝的不仅仅是青春年华。

“如今我已长大。”张二锤闭上眼舒心一笑。在练武杀猪的日子里渐渐成熟,岁月如一抹轻云般飘过了他的娇嫩时代,如今的时光仿佛被抽离了,又像一小片悬浮的湿气荡在山间,似在非在。

灯笼的光落在沾水的草叶之上,发出道道柔和的金属光晕。夜更深,林里起了轻烟,袅袅起在枝桠之间,张二锤看着一阵微风又把烟吹了散。

“不错,你已不算小孩。自此,你将正式成为混元门独一无二的传承者!”老头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张二锤别过脸去,似乎谈及这个话题,他的压力很大。

“人本就独一无二,每个人都是。但人生未必都要做到盖世无双。人应该按自己的意志选择想要的生活。”张二锤努力地朝老头笑了笑,笑容有些软绵无力。

“如此看来,你还不算大人。”

“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们石破天惊的纷扰,究竟为着什么。”张二锤盯着两个土坟,下意识地表达了他务实的疑惑。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终有一死,急着干什么。

“因为你还未入江湖。”老头的目光也从张二锤身上落到了坟上,变得柔和。

张二锤突然想告诉老头,这种说法和想法都是大错特错的。但他意识清楚,这个时候不适合驳嘴。

“都说高处不胜寒,天下第一就如此重要么?我觉得追求这些虚名,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活着的一分一秒?喝喝酒,杀杀猪,日子多快活!”

老头闻言漠然地点点头,仿佛张二锤的话很有意义一样。但他嘴里的话似乎并不赞同这个观点。

“那是一个梦寐以求的突破。人与草木不同,是有追求的。”

“活在世间,有意义的事有很多,可以追求的也有很多。”

“只要身在江湖,所有的摸索附会都只能是默默进化的野心,最终欲求便歇斯底里、满城繁殖,难以自控难以释怀。”老头双手抱胸,双眼不知是看着张二锤,还是散在了夜空之中。

“殷无尘一身武功已登峰造极,为何还要来挑逗爷爷?再做那无谓的争夺,换来什么!”张二锤依然固执地认为一切都是不值当的。“爷爷也是,他强任他强,何苦来哉!”

老头一阵叹息。

“没有什么是无谓的。或许殷无尘想要的远远不止一个名头。只因天下口耳所忌,过于明目张胆,其心便殊不自安。借着争夺天下第一的称号,意欲乘衅讨之,想凭一身黑武技一举而掠空混元门。而师父……”老头顿了顿,再次叹了一口气。“到你身在江湖那时,你便知晓,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

老头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在回忆中深度搜索,刹那间觅得了个中痛苦,他不禁有些晕眩。

“我不懂。”张二锤紧紧抿嘴,仍用执拗的腔调答道。

“你不必懂,你只需要记住。居高声远,怀璧其罪。世之道,人不自害而人害也。勇于面对现实,方为正道。”

张二锤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露出了一副筋疲力尽,举步维艰之态。

“好。”

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了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郁结。张二锤放弃了纠缠。他知道放下尘沙、手握阳光方才是有益身心的明智之举,但实在放不下乱世存身的责任感。

老头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张二锤眼神游离呆滞,手在颤抖,手里握着的小树枝忽然攥紧。他品味着老头的言辞,老头的轮廓变得很模糊,很轻柔,像暗夜中悄悄护起的羽翼。同时他因为失望而有些木独,困惑如灰落在心里,越积越多。

平凡生活的前后,都是周遭这般无尽的黑暗。张二锤忽觉七窍风凉,周身毛竖。然而回过神来,又只见云天暗沉但澄净,一切又真实又梦幻。

“师父,为什么爷爷他们只有一个衣冠冢?”

“你想想,山长水远,我怎么可能带着他们的……跑路啊!”

张二锤一想,也是。不过,人活一世,连尸骨都无法保有,何其悲惨!他内心中忽有一种悸痛。

“当年匆匆出逃,迫不得已,便唯有将他们就地安葬。”

“噢,难得师父有心,竟还冲进火海抢救了他们的衣物!”张二锤满脸佩服。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师父大义!

“为了给我们留点念想,我只有匆匆把他们当时身上所穿衣物……”

老头的语气里满是逃亡者超现实的震颤,闪烁不定的眼眸中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情怀。他没有把事故修饰得更匀称。

张二锤怔怔地看着老头,脸色一僵。强烈的意志溢出,而后他虎躯一震。

“师父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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