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衣冠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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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沨沨地下过了整个晚膳的时间。
这是长月山标配的气候,或急风骤雨或超然烟雨,这里最不缺的便是涔涔沥沥。待得雨消云散之时,戌时已过。
“锤少爷,浴汤已经备好,酒便稍停片刻,先行沐浴吧!”福伯站在门边,用下巴向张二锤示意道。
张二锤缓慢转过头。从福伯的肩膀望过去,溶溶轻雨后的天空上,阴沉正在淡去,但也染上了更浓郁的夜色。分不清是大飞蛾还是初生蝙蝠的小东西成群结队地在院子里落地灯笼上盘旋着。他静静地盯着这一切看了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来。
“不啦,我先去杀些猪。”张二锤扯起嗓子应了一句。长月山的山猪很人性化,雨后的清新它们也非常喜欢。
晚饭桌上喝了不少,火辣辣的感觉从心底直蹿上脑海,他竟已略微有些醉意。这批窑春太差了。不过,无论饮勾兑假酒还是特级陈年女儿红其实都一样,终会醉人。
此时柔弱的灯火淌在身上,张二锤莫名有了些迷糊。他听到了老头屋里传来的阵阵咳嗽声,仿佛是在胸腔里剧烈撕扯、要把所有内脏都吐出来的那种咳嗽。酒对身体的蚕食竟来得如此之重。
劣质老头到底经不起酒。本已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身子早受摧残,还日常强加烈酒糟践,任谁也没法有个好气色。
草深无处不鸣蛙,山间各种动物还在熬夜,处于将眠未眠的进程中。熙熙攘攘的这些声音忽然让人觉得心烦,张二锤试图运起功,阻断一切外界的喧嚣。效果很好,隐隐地,一切便细细弱弱到听不清、甚至听不见了,他像聋了一样!
这可有些过了。脚步停顿一下,张二锤又漫不经心地自顾自一笑。
急雨早歇,深夜来风。
便是夜晚,山间万物亦相当新鲜。草叶上偶尔滴落点点水珠,安静又惹眼。幢幢夜色融在风里,淌动着的青草和野花的气息,绕着张二锤轻轻旋舞,一切柔和至极。
就在这样的寂静中,未眠的鸟儿还时不时发出零乱却单调的声响,许是也为清爽惊喜着。一些不知名的昆虫也在高调而慌张地嗡叫,在它们那行将灭亡的世界里不祥地窜来跳去,它们短暂的日子可算清苦而充实。当然,山猪也是。时常半夜出动的它们,今夜的行动更是热闹。
但这一切不在张二锤的关注之内,或者说他有意忽略了身外的细节。他只随手拿下两头,便不再追猪。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高低不平的路在雨后变得更为破败不堪,极为难行,夜晚更甚。而且山路又陡又长,远远望去,仿佛要一直延伸到高天之上,让人内心有种颤栗。
在夜行灯笼的伴送下,张二锤终于到了目的地。
此处离一号山头的多竹居并不十分远,但已足够荒僻苍凉。风吹过,张二锤的目光在黄梨叶子上轻轻颤动。他把灯笼插挂在树枝间,林间斑斑点点的光影好像被时间腐蚀了一样。空气里满是残植死去的朽霉味,也不乏清新生命在恣肆生长的香气。
今夜,张二锤的目的并不是杀猪。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静静的林子里,这一刻他的目光澄澈,仿佛酒意已完全消退。灯笼微弱的光打过树干之间,薄薄地覆笼在林间的两座坟上。
杳无人迹的孤寂中,是两座沉默不语的坟。
——里头埋着张二锤他爷爷和他爹。
只是衣冠之冢。
张二锤呆立着,定定地望着,忽然悲伤地摇了摇头。
坦白地说,其实就算有人躺在里面,如今怕也同样只剩一抔山泥了。无论生张熟魏,莫管当初如何名动天下,归宿不过和世间所有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旦长眠地下,覆于其上的只有时间,慢慢的,天下再无人记起。强如有着天下第一之实力的爷爷,亦逃不过从一个鲜活的老猛男,到一个只余名字寄存在活人心中的鬼。
或许在时间的汹涌之下,很快连名字都不会再有人记起。
张二锤心里非常沮丧。
无论是年轻的无知意气,还是成熟的沉稳搏斗,命运的不测终究会教其做人——不,做鬼。
张二锤怔怔站立良久。喃喃叹息溶散在氤氲而起的淡淡烟雾之中。他顿时感到世界已经静止,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坟边栽有大爪黄菊与蝴蝶兰,汹涌的花瓣繁盛在灰汁色的土地上。生机越是勃勃,望落却越让人深感身后萧条。明暗林子,疏密草木,皆为百年看客,它们始终以一种无言的方式伴着地下人度过风雨岁月。
此时,又到了他们的忌辰。年复一年,没什么区别。
张二锤轻轻一叹,闭上眼睛,似乎心底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在悸动,而后他的心猛地就像被针扎般痛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自许多年前开始,他上坟已不再流那民俗习惯的廉价眼泪。它带来的副作用太严重,致命的低落会长时间萦绕在身。
天下是什么?江湖是什么?武林又是什么?
风把心底所有的嚷叫声送到了千百里外去。张二锤的意念脱离了现实,周遭万物此刻如卸载了呼吸般僻静无声,林子里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垂首吊挂的鬼魂。它们发表着无力的声明,警戒世人,所有的呻吟都不能唤醒逝者。
张二锤微微抬头,驱散所有的幻觉。天空越加黯淡,越过火光笼罩的窄小范围,什么都看不见。霜露之思既极,花草尽皆轻轻颤动了起来。没有一丝不受欢迎或者被厌恶排斥的情绪,他谛听着大地无声的低频振音,呼吸着大地庄重、安宁的气息。但心绪并没有因此改变什么。
他知道今晚夜,又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草露待曦,林风四起。木叶上残存的雨滴间有潲落脸上身上。张二锤抹掉水滴和眼泪,阵阵感伤心意却仍在不断飘浮起来。
一如过往每年,张二锤总会在此时此地呆站半晌。准备盘整行装的今年今夜,想象空间尤其大。
春去秋来,山风雨露一成不变。几年一转眼,转眼又几年——如梭岁月,石火光阴,十数年悄然流逝。白露未稀,时光已逝。千言万语,恍若隔世。张二锤时不时会生出莫名犹疑,怀疑自己人生的真实性。他想找寻零碎酸恨的迹象,但一无所获。
周围依旧一片荒凉,除了间或瞥到几只背部斑纹凌乱的山猫起来屙夜尿之外,只有无尽的林木和草地。糟糕的恍惚终于辗转着登顶了张二锤的精神状态荣誉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