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江湖凡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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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静悄悄的。
“师父,其实我没什么龙韬豹略,这悠闲岁月对应贫困的山居,我挺喜欢的,也非常适合我。霎时间出去乱冲乱撞,没有什么价值。”张二锤忻然而道。
他仍然踌躇着,嗓音里不由分说带上了一种合乎情理的颤抖。顺便流露出了一种当关键日子真正到来,人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钟鼎山林,各有秉性。人自有志,道理当然不错。但你,是肩负重任的人,莫作一头单核猪!要听山风明心见性,更要入世深化。”
“我还不想这么年轻便粉身碎骨、以身殉职……”
“你已有十数年的功力在身,放松点心态。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老头慢条斯理地说着,笑了起来。
张二锤犹豫了好一会儿,再度斟满了一碗酒。他对着溢出桌上的酒水用力吹了几口,酒水在桌面上散开枝杈,蜿蜒了点点路程便撒手人寰,享年片刻。
等他酝酿好情绪刚要说话时,老头忽然先他一步开了口。
“无需再多废话,就这么决定了。你别吱吱歪歪,耽误了师门重任。”
该发生的变化还是会发生,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张二锤无奈地叹了口气。
“世间皆若电光朝露,本如梦幻泡影。师父,我们为混元门牵肠挂肚,浮沉江湖一生,所为究竟是何物?人为何不能抱朴安然从心所欲了无牵挂?”张二锤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刻意的平淡和沮丧。
可不能让老头如此顺遂终结一切,张二锤换了个角度,决定从大道理入手。
“你是到如今尚未明白你的职责所在。”此时太阳忽然隐入了云层,院内突然阴了下来,使得房里也有些朦胧,老头的脸色让人难以看清。“还是闪烁其词为你那莫名其妙的退缩找借口?”
张二锤眼明齿白,干净的脸上也悄然泛上了一抹尴尬。他知道老头的目光这时定然已变得冰冷。
“绝无此意!只要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
“力不能及的,更要迎难而上!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该尽一切努力。”
老头连眼皮也不抬,但张二锤仍感受到了老头逼人的目光。他嘴里哼哼唧唧的,但没有发出清晰的声音。
“你并非池中之物,自不应胸无大志!莫非你执拗地要躲在这深山里发臭、萎缩甚至腐烂,直到化作一坨烂泥、化尘消失?”
“那师父你呢?何不顺应大势,出山再创辉煌?”
“我能作为你的师父,当然亦非等闲。但是,我的未来,轮不到你这样的新鲜的江湖凡鸟来预见。”老头板着脸,眼神锐利。他用皱巴巴的手帕印了印嘴角,又叹了口气。“再说了,你看我像能再创辉煌的人吗?若是可以,我何苦这么多年以来跟你费尽百般口舌。”
“你身子资本缺了些,但你有别的……”张二锤木然看着老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有那么一点点呆滞。
“就这么定了。莫要弄性尚气,再作狡辩!”老头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语气坚决。身子松软下去,瘫落到椅上。养生秘笈被他摔在茶桌上。
又刮起了风。在房里忙乱地冲撞了一阵,最后呜呜不清地消失在墙角里。张二锤吐在桌上的红松子壳也被风拨落。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他仿佛并不身处此地。
“你要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混元门,为了你。”老头突然再度开口,声音已然从紧绷中解放。他定定望住张二锤的脸,神情平淡。“这样,你起码得把混元门最重要的核心——混元诀汇总篇追索回来。我可承诺于你,只将秘笈追回,我便将重重有赏,此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听得此话,张二锤心中冲起了更强烈的优柔寡断和毫不友善的鄙夷,这种事后饼当真谦恭有礼得来而毫无激情!
但他没应话,只一言不发发着呆,老头权当他已默默接受——这是意料当中的事。
“二锤,一入江湖,往后喜与惧将如旋风卷来。但勿恐惧,勿否定,勿阻挡。江湖中自会有属于你的那条路。”老头似乎很艰难地咽下一口酒。“只有坚信会在江湖乱世中拔得头筹的人才有成事的可能。”
“盲目自信,那是自取灭亡的自大……”
“这并非盲目的自我麻醉,这恰是不可或缺的自信心。”
“老头你把成事讲得像是命中注定般可以预见一样。一切都是未知的。人单势孤,只怕光有信心,用处不大。”张二锤有气无力地看着老头,嗫嚅着回答的样子看上去就很不够坚毅。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种带着敬畏之心的自信!”
张二锤愕然——一脸的忧虑不安,老头是从哪里读到了自信二字!
“人生之所以还有趣致和期待,是一路上各种抉择带来的不确定性。那都是人生风格的换代,是许许多多的弥久不息的天机。混元门从无退缩之人,二锤,我们都要担得起这块招牌!”
张二锤这时一抬头,愣愣地看着老头。刚喝到嘴里的一口酒都忘了吞下去,他感到有些无可奈何。
“老头,你对混元门那是一种没有风险的爱。但你交给我干的,可不是一般的任务。”张二锤苦笑了一下,十分无奈而含混地怏怏一句。
说完时喉头方才一动,烈酒落肚,他又继续盯着酒碗定定看着。仿佛那是神只,是同质化的媒介,以期唤醒荒废的期盼,强行恢复、重塑着他对江湖的感知,把自己重新拉回那副认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躯壳里。
“你的风险也不会很高。”老头调整了一下坐姿。
噢?张二锤愣了一下,眼前一亮,深吸一口气。
“你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方才对山猪会对天下的分析纯属酒后闲言,都是些玩笑话罢了。只盼忠言可以逆耳,锻炼一下你的心态。”
张二锤听了就很困惑,又觉得受到了莫名的羞辱。
“我觉得你这句更像开玩笑。”
“到时候你沉醉花花世界,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出山决定。天底间闪烁着许许多多未知而美好的可能性,比之山中的腻味可更值当。”
张二锤低着头,喘气都喘不匀实。他还想反驳,心中却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呼唤他、催促他。
“关键是,花花世界也得我有资本方可享用。师父,你看,是不是该给我拨几万两出山款……”张二锤咬牙下定决心,索性把心心念念的全部都挑明了。
居然有这样的勇气一下子说出这些话,张二锤自己都惊讶不已。
老头听了点点头,嗯了一声,接着却嘴巴紧闭,半天不再开口。
夕阳西斜,照影在地。屋里更安静了,枯燥无趣得很。
不知老头是装得若无其事,还是真对自己的所讲毫无洞察力,仍旧毫无反应。但张二锤看得出——老头显然应该是个明白人,他嘴上不说话,心里定然有数。
“二锤啊,为师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好品质你要当作榜样——当始终谨记恭俭勤劳,切忌荒淫骄侈。莫恣情滑乱,当竭力释回增美。这是为人的本质,万不能被世俗所侵蚀腐朽!”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头终于开口。他讲得很慢,语气却越发楚楚动人。
“我只是要点盘缠和日常花费而已,何须讲得我如何大手脚乱花乱使。老头你该知道,出门在外总有花费的……”
老头一番话像是别籍异财一般,张二锤压根都听不明白,最终稿无言以对,只好无奈地认了命。他已不再抱有什么指望。
张二锤抬起头来,脸上显出尽量坚强的神气,目光顺着斜阳往外伸展。外面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有竹木和落日散发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几只飞鸟把他的目光再度拉远,他仿佛看到山下小花正在喂猪的身影。
还好!值得安慰的是最起码小花还在等着自己。张二锤忽然下定决心,一于到山下就拐着小花出去闯荡天涯!人穷志不能短,最多到时候上别的山头杀杀猪。反正老头也不会知道。
“为师向来对你有着无尽的关爱与呵护,又怎会忽略你的水脚和必备的生活费!”老头的语气非常严肃,眼睛直直地瞪着张二锤,眼色黑白分明。“只是,你断然不能费那么多工夫来觊觎我的棺材本!”
“肆无忌惮的奢侈从来就不是我的本性,我又曾几何时要过超出标准的给予!”张二锤憋了一会儿,翻着白眼,很真诚地据理力辩。老头果然早已充分地领会了他的意旨。他一下觉着松快了很多,身上的血登时又热起来。
张二锤突然意识到,老头终于开始关注到最紧要的问题了——老头的态度已经露出了更清晰、更分明的轮廓。
“你最好不要有额外的想法。”老头坐直起来,双眼一直盯着张二锤,目光锐利。“但你知道,我一贯原则是,既然你开了口,我定然会满足你。”
除了静候着之外,此刻张二锤没什么可说的。
“为师这有三份礼物送与你,望你收了之后,好放心上路。”
老头又挤了半天,终于讲出了一句和蔼、动听、充满怜爱的话。
张二锤看着老头的阔绰脸色,已经忘了所有不好的事情。尤其是看得老头的笑意之后,他愣中带喜,眼里噙泪,脑袋瞬间有些飘飘然。他往椅后一靠,可能有些得意忘形,嘴角终于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