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谨遵医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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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清妙幽静。
上了年纪的高山棕榈保持着恰当的活力,轻轻和应丛竹,此刻满园青翠。阳光漫射下的一切都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特别是在夏日光线分量十足的午后,连在打盹儿的小山猫都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日光和绿色都相当清澈,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仿佛已进入了一种无常的节奏,被拉得很长很远。
午饭已毕,张二锤到了老头的书房里。
刚打扫过的房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不过,老头的书房与世间所有的书房都不同,书卷馨香向来大权旁落,房内时时药味满盈。空气中似乎还充斥着一种像茶又像酒的气味,暗含无法形容的巨大能量——让人神魂震颤又想作呕。
一阵微风忽然从窗口踅了进来,轻轻翻开了摊在案上的书册,里面夹着的几片银杏叶惊滑而出。细细的梗子似乎还带着新鲜的气息,许是方才夹进书里不久。张二锤早听老头讲过,银杏叶防虫蛀的功效天下第一。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桌边一盆白白的芍药花冒着仙气儿,随风微微晃动。漆成红褐色的简约松木桌不知何时已开始褪色,身上斑痕累累一目了然,但工艺匠心独到它仍风韵犹存,单凭三条腿竟亦可支撑这许多年年,坚强地撑着老头的情信,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此刻,这间书房的主人——老头,正往脸上抹着鲜榨丝瓜水。
他正在做奔波劳碌精力巨耗后的保养。相比较于张二锤的披襟岸帻,老头即便是在恣意随心的起居生活中,身上的严谨和规矩也依然未曾旷工。
还真有模有样,切,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不以为意的感觉油然而生,张二锤摇摇头,百无聊赖地逗着驻足窗前的小鸟。
这是只长月山里的红嘴蓝鹊。纤小的身躯里有着大大的胆子,比起惯偷狼猫,它们更是多竹居的常客。张二锤抖挑着手指,戳着蓝鹊轻轻开合的蜡嘴,蓝鹊发出试探的鸣叫。窗外一块碎裂的棕榈叶飘落,有两只游蜂飞过,蓝鹊似醒了神,振翅冲天而起,毫不留恋。
书房窗口对望过去是老头的内室,透过同样开着的窗户可以见到里面的挂画。很快,张二锤便进入了鞭心马而驰八极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阵风一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张二锤的思绪打了岔。
福伯泡来了一壶白茶。
深栗色的扁肚子砂壶看起来档次很高,其中茶水想必不差。如此好天,煮些许白茶觅得浮生半日闲,的确享受。
不过,最好是温几壶酒,醉卧清风中更是妙极。张二锤料定老头不会喝茶。
果不其然,福伯刚把茶放下,闭着眼睛的老头忽然开声说话。
“阿福,今日不喝茶,取两坛刚买回来的酒吧。”
“老爷,用药的时候不能喝酒,这是定律。”福伯带着责备的神情说道。
“谨遵医嘱才是定律。这药是我做的。”老头叹了一口气。他扭动着身体,看样子很虚弱,但声音从唇角出来,却显得非常有力。
福伯眉头轻皱,略有些不情愿。停顿了一下,他仍坚持他的立场。
“老爷,真的不能喝。酒会加速血脉运行,现正是药力作用时期,这个时候喝酒,抵消了药力不说,往后身体更将落下未明病根。况且,老爷今日伤势加重……”
福伯的语气婆妈又强硬,但老头显然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老头把脸清理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他的轻松态度。保养完的一张老脸看上去却似乎比平时更黑了,只有牙齿闪闪发光。
“老头,你有些失去理智了。酒水未必定要今日就喝,细水长流才是王道。把身子搞坏,未来可一滴都没得喝了。”张二锤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喝酒从来都是着眼当下,并非为了明天。”老头抹了把脸,换了种刚瞌睡醒来似的声音说道。他使劲儿甩着手,仿佛手上就像沾满了血。
脸巾散在盆中,老头微微倦怠的眼神又移到了福伯脸上。
“酒来。”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但也更坚定。
福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终究败下阵来。
真是个不谙世事的酒疯子!张二锤实在忍不住发出了笑声,好一个对纷繁人生充满包容和呵护的养生大师!
老头权当没有听见张二锤的嗤笑,用手掌缓缓抹了下鬓角,煞有介事地摆好了坐姿。
“说吧,什么惊天大消息。”老头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张二锤。
张二锤稍微正了正色,向前略微一探身。
“我发现,山猪经已张开獠牙开始大为猖獗了!”
“什么猪?”老头打开了福伯刚送到的酒坛,心不在焉地问道。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不关他的事——没有人会对平淡无奇的山猪感到兴奋。
“不是我平日打的山猪,是山下……”
“山猪会?”
“没错,正是山猪会……”张二锤话刚说出口,便意识到有些不对,他顿时惊奇地打量着老头。“老头,你知道山猪会了?”
老头简简单单的一个反问,打破了张二锤酝酿半天的神秘感。呼吸着浓郁且混乱的沉闷空气,张二锤不禁一阵心梗。老头果然有着几分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的实力!
“不知道。”这时老头端起了斟得满满的酒杯,摇了摇头。
一阵微风吹拂进来,张二锤的钦佩冰消瓦解,无语和鄙夷已经报晓。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老头的捉弄,但还是压不住胸腔中的疑惑。
“你刚明明说了!”
“这名头我似乎听你讲过。”
“怎么可能,我也才初次听说……”
“行了,知道了。把你的惊天大消息展开讲讲,我现在就给你发挥的机会。”老头打断张二锤的嘀咕。他轻轻捏着自己的肩膀,目光定定地盯着张二锤,眼神似乎正在使劲催促。
张二锤默默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
“听闻这山猪会是独霸山猪县的黑社会组织,手脚已经探到了镇子来了。”
老头还在饶有兴致地翻搅着福伯刚连酒一齐端来的红松子,神情当着张二锤的面就猛然变得凝重。抬头盯着张二锤,却什么也没说。一颗爆开的松子从他指间跌落,那双慵懒的、半闭的眼睛不再微笑。
“这几日他们大肆搞事,眨眼的工夫,山猪镇的局面已经完全被他们掌控在手。”
“噢,情况的确不太好。”老头眼神忧郁,脸色也阴沉了些,说的话有些含糊。他想把嘴角的酒渍擦掉,但没擦干净,胡子上沾着点点晶莹。
“如何,我就说是惊天大消息吧!”老头那副突变的神情,张二锤大受其用。
“比我料想的要更糟。”
“糟倒算不上多糟吧?”张二锤眼睛一瞪,屑笑一声,口气中有种无畏的淡然。“那山猪会看上去有些懵懂,竟然跑到这遗世独立与理想脱节的边陲小镇来拓展业务,还胡乱吸纳招收一些低能成员,我看不如叫憨猪会。”
“我就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老头却是没有理睬张二锤,仍然沉浸在他的阴郁当中,似乎事情已经恶化到了相当严重的田地。
张二锤被他的情绪感染到,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时间平静地流淌着,两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连酒也没喝。
老头忽然捏起他的右膝,表情甚是痛苦。风湿关节痛加剧了此刻的英雄气短,他的惨色与周围环境和气氛很不协调。
张二锤端起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头的脚。他侧过脑袋,这样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但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老头,你这陈年风湿,是伤到筋脉不可逆转了吧?”便是换个话题,张二锤也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取悦老头。
“你真就只是一坨会说话的山猪肉。”老头抬眼瞪着张二锤,胡子一吹。
他挣扎着试图蹬直腿,无果,便站了起来活动着膝头。痛苦似乎有所减缓,老头掸了掸袍角,面色平静了一些。
这还能站起来,要是两条腿都残废了可就……
张二锤连忙摇摇头,再次给杯子满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