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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作法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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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外是直射而下的阳光,地面上氤氲着蒸发而起的略带泥草腥香的汽层。日头的热烈开始奋力加码,万事万物渐渐进入了午时抖抖索索的煎熬时分。

天地广阔得在理解范围之外。一片突然显现的无聊乌云正悠然飘荡,极其缓慢,安逸得没有一点刺激和豪气。云霄之外忽有几声心血来潮的天籁传来,落在多竹居里,余音袅袅。是驰骋在高天外看不见的飞鸟。

张二锤舒展了一下四肢,全身通透,畅爽至极。

无可置疑,超然物外的慵懒气氛确实让人心颤。但这只是悠悠岁月中的一个自然而然的寻常日子,可以说,没有比这更寻常的东西——固定不变,千篇一律,没完没了。不过,寻常并不代表不值一谈。它显然既普通又珍贵。

张二锤扶着走廊上的护栏向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他遥望着远方,同时也享受着那从腿脚边掠过的缓缓的清风。全神贯注地发着呆,如痴如醉。

节变岁移,云烟闲庭信步,酷热难耐的三伏天进入了倒计时,风中的热量已日渐稀薄,似不经意,却又真真切切。时间总是这般一天天一年年悄然流逝,人生简单而无甚深度。在不经意的转身间,又是几年过去,张二锤也即将年满十八。

有时细想,光阴荏苒,时间真是奇妙,间或失神总觉它白驹过隙如梭似箭,偶从指尖漏落又像滴水流年乃悠悠岁月。

几年时间,张二锤的胳膊大腿就像火力旺盛完全烧透的大白米饭般迅速膨胀了起来,真真不可思议。他日渐完善的精神追求,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显然是个值得骄傲的江湖人生开局。张二锤忽然有了一种令自己都惊讶的十分激烈的满足,如熊熊火焰迅速燃烧起来。

十全十美!噢不是!简直是翻倍的廿全廿美!

内心深藏很久的东西终于展示出来,张二锤饶有乐趣地沉浸其中。本有的些许失落,转变成了一种美好的感觉。这是前所未有的强烈感受——虽然并非任何深层次的情绪——但尽管如此,他知道,他终将跻身江湖高手行列。

未来不知道还有多远,但眼下的情况,就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今日相当寻常,然而老头的表现,却就偏偏让人觉得稍微有那么点不同寻常。

老头的居室偏安于多竹居一隅,房型朴素,采光不足,但一切都井井有条,甚显温柔又贞烈的僻静,有淡泊之趣,像别致的景观一样非常引人入胜。这一切许是得益于近窗前所栽植的一丛人面一绿的淡竹与一棵高山棕榈。长势喜人,乱透着生机,为此地添了不少雅致。

张二锤由侧廊走近时,小翠恰巧从前院进来,正准备叫唤老头。小翠脚步不慢,许是宴席已然备好。

她手上端着一盘刚洗好的唐棣,娇嫩的小果如同鲜红色的樱桃,看着甚是诱人。这东西清洗起来也是一道慢工细活,如此大的一盘,真是苦了她。

小翠的嘴里还在动着,此时被张二锤撞见,小翠始料未及被吓了一跳。

“锤少爷,我……”小翠的面色霎时显得懊恼而颓唐,继而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木然静待原地。她的声音柔滑、悦耳,跟她的头发一样美。

这事情都实在太平常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小翠的反应让张二锤竟也生出了一种破坏人好事的龌龊感。他连忙竖起食指。

“嘘!我来。”张二锤接过了那盘唐棣。

“去换身衣裳吧,你这一身已完全湿透,呆在屋里怕得挂上半天才能风干。”他笑得大张旗鼓,意味深长。

小翠也“扑哧”一声破颜一笑,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开。

张二锤拣了个外貌最张扬的果子扔进嘴里,却尝到了早熟的酸涩之味。急忙往外一吐,嚼掰裂开的果子被唾弃于竹根里。

张二锤满脸不愉快地咂了咂嘴,稍事休息,踅到了老头的窗前。他贴在窗框上,纹丝不动,像一只静候猎物一动不动的山鹰。

透过开了的窗眼,他望到了正在养生的老头。奇了怪了,老头今日打坐修禅的时辰有些长,已日近晌午还未结束。

打坐养生是老头的早课,与张二锤孜孜矻矻的日记习惯一般雷打不动从未间断。不同的是,老头可是日出之时便已开场,张二锤却大多总是待到黄朝百晏。

老头屋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只见他此刻正捏着兰花指似的手势,身体动作是那样的不协调,似在结着一些晦涩的禅印。他的动作复杂而极快,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令人眼花。

这完全出乎了张二锤的预料,老头是在作法么?

隔在远远的窗外,张二锤都隐约感觉到老头周身涌动着的强大而微微紊乱的气息。随着老头动作的加快,他的气场更有了种难以言表的魔力,确实让人非常惊异。他的手像捏着剑诀,快速收发间,更像带着无尽的杀意,看不出任何养生的迹象。冰冷的气势简直要扑窗而出!

这是张二锤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老头千方百计探索着养生秘诀,一路兢兢业业、乐此不疲,如今搞到这么大的狂热阵仗,难道是为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或者返老还童?

张二锤摇摇头,十分费解。眼看老头对繁复养生秘诀的控制如此精准,不禁觉着有些浪费。有这精力,创造另一部混元诀大概都不是问题。

人各有追求,果然不能一概而论。在张二锤看来,参透生死,才可活得明白。世事一场大梦,追求空中楼阁的延年益寿又有何用,西方还有极乐呢!老头如此煞费苦心执着一生,真是耐人寻味,让人不解——他的内心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大概从吃奶起,就开始养生了。如今达到了一定理性的年纪,却仍然没有一定的理性。

正在此时,屋里的老头忽然高亢地啊了一声,轰然唤醒了一直欲爆未爆的超标激情。然而,不可阻挡的力量擅权而出,似乎与老头的所期南辕北辙。张二锤看到了他脸上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惶恐不安——老头瞬间如同遭受凌迟一样,内里像正撕心裂肺,面容扭曲,神情坍塌,似乎随时准备灰飞烟灭,生命即将不可抗拒地当场归零。

养生秘诀,尽显死亡风采!

屋里也变得黯淡模糊,老头的气息不停地涌动,显见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求生之路迫在眉睫。

张二锤大骇,呼吸情不自禁变得急促,为之激动。

这显然不是一本成熟的养生秘笈。一着不慎,生死狰狞瞬间豁达,悲怆凄凉即时降临。修成的希望十分渺茫,失败的下场极不体面。实不可用!缺点如此清晰,似乎一无是处,老头却选择视而不见,怎荒唐二字了得!

屋里气势激荡,老头正力图压下所有风险。他勇气倍增,一招一式间动作更显快速凌厉,像在全力对敌。但破局之势,不亦难乎!

张二锤光是看着都在发颤。他凭借直觉掂量了一下,若是放在自己身上,怕是顶不住。当他还想继续深入观摩研究一下的时候,忽然间,老头的动作颓然中止,紧接着猛然喷出一口老血!

一切动静忽如泥牛入海,很快不见了踪影,所有的挣扎归于寂静。

老头一副命悬一线的模样,让张二锤几乎忍不住就要冲进去。看样子老头有点作法自缚了。但看他又不乏从容之态,无疑养生禅机的确精深,这诡异的佛法果然无边!

即便局势经已稳定,张二锤仍不禁觉得脊背有些冰冷的奇感。他一向不喜这些养生伎俩,老头亦从未授予他任何养生禅法。他不觉有些庆幸。

老头没有尘归尘土归土,端坐一会儿,甚至不再见有丝毫的精疲力竭和挫败感。

他眼睛依然闭着,斜举在身侧的双臂却缓缓抱圆收叠与腹前,显然已经完成收招动作。余味苦涩,必有甘甜,张二锤可以感受到老头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浴火重生之感。万物归宗,越加不显山露水的内敛让他的气息更进了一步。

张二锤悄咪咪把窗缝合上之时,浑然不知老头已从九品莲花凳上提膝而起。

“进来。”

张二锤大大地松了口气,随着老头的声音落下,他推开了门。实打实看到了老头时,方才的神秘感少了很多。看来,老头的勇气和行动,果然让他走入一个全然革新的世界!令人惊异,不过,这大概也侧面说明了一个老年人的确需要保持鲜活心灵和积极冲动,才不至于早早落泪收场。

“老头你没事吧?”张二锤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地上令人印象深刻的血,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

“一口闭塞老久的淤血出人意料地吐了出来,你说呢?”老头忍不住白了一眼。

对于早在窗外的张二锤,老头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意外。此刻他显然已焕然一新、心旷神怡。

“哦,感谢佛祖!那可是好事呢!”张二锤此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老头其实是在疗伤。不过纵然了解,对他如何应对老头,并没有太大意义。

室屋卑陋但整洁,应和着布衣草褥,一切简朴而又和谐。打量每个角落,眼见老头一副饮露餐霞无须烟火的模样,张二锤实难将他与要宴请自个儿吃席的那个老头联系起来。

“我说过,早上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屋。说,你因何而来?”老头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懒,消耗过度的目光显得有些虚泛,但他抬起头那一刹,黑色的瞳仁中闪过薄光,如同一道剑光,好像一瞬间就能窥见了别人的内心,看穿整个人。

语气恰到好处,却似乎让人感觉到可怕的寒意。

“为什么?”张二锤却完全忽视了老头的质问,一边递过唐棣,一边反问道。

“这是一个强制性的要求。你无需问为什么,只需要服从。”

“师父,此刻已是午时。你尽管养生养得如何晶莹剔透,却终究无法让时光倒流。况且,你那养生秘笈,实在有些过于草率了……”

“孤陋寡闻往往带来自以为是的肆意曲解。你没资格对我的养生秘法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老头毫不犹豫地打断张二锤。双眸犀利地盯着他,面色冷硬,阴郁可怕。“而且,找人必须敲门,此乃最基本的礼仪,莫非你忘了?毛头小伙子愚笨莽撞,成何体统!”

“我又没找你,方才我只是在你窗前站一站,看看风景。”张二锤撇撇嘴,情不自禁地反驳着老头。

老头一下愕然,眼睛不紧不慢一瞟,向张二锤翻了个白眼。

“总而言之,以后不许随便走近。万一打乱我的气息,将导致我走火入魔。轻则大受内伤,重则不治身亡。”

唧唧歪歪的理由显得危言耸听,可以看得出,老头年轻时心肠很硬,如今即便有些婉转,仍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按照老头那个架势,的确不知道哪天就养生养出问题了。

“师父此言有些浮夸了吧!养生的招式如何还能要人命!”张二锤的眼神里有一抹几乎察觉不到的嘲弄意味。

“你懂个锤子!人世间能量守恒,付出与收获是对等的。”老头严厉而干脆地批评道。他从来都不去掩饰他的不耐烦。“敢于探辟高风险的蹊径,辅以孜孜以求,才能换来更强健的体魄。倘若措置得当,必将有所斩获。庸俗低级的玩意儿,又如何有此功效!”

说完他起了身,站到窗前。屋内点着的檀香,被他的衣风荡得缭绕。他不再理会张二锤,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没曾想,老头竟然掩盖着如此走岔路的虎狼之心!到底是个老头,为养生如此疯狂。老头显然比他所观察到的,要更深切和复杂。

张二锤本来有着清醒的认识,此时忽然间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琢磨不透老头所说到底算凶算吉,是何道理。

他也再没什么好说的,词穷的他只能置若罔闻,保持沉默,尽管有些不太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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