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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法定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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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锤忍着笑意静看了老头好一会儿。

“倒也并非什么值得炫耀之事。只不过,常动笔墨,或者他朝可蟾宫折桂也未定,做个辅弼良臣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张二锤嘴角微微一翘,面无表情的脸上大肆换上了意气风发的神色,似乎鸿渐之仪十足。

“老头,相信我,只要你放下你的养生秘笈,多读读经典,你也能如我这般。”许是意犹未尽,张二锤又添了注定会让老头更加愤怒的一句。

自慢慢长大,他是越来越喜欢看着老头在这些小小的日常磕绊中吃瘪。

老头出乎意料地没有大露怒色,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张二锤。他依然坚强在紊乱的旋涡中。

“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当初你那个私塾先生不过是屡试不第的假秀才,他可是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的!就凭他传给你的这点文化,还想出将入相?品而第之,我怕你出去连乡间茶栈的说书佬都面试不上。”老头摇了摇头。他知道,他的反驳值得扬声大笑。

“你的话里满满是对知识分子的嫉妒!老头,我上的那可是重点私塾!执正牌的朝廷钦定一流公立私塾!我一肚子真真实实的墨水!”

“行行行,我懒得与你争辩。如此你且说说看,你平日里的侈丽闳衍,都抒发了些什么?”

“其实我是录下习武的心得。”张二锤激动的声线稍稍缓和,内容方向也尽量朝老头靠了靠。

“哦?”这一下吸引到了老头的注意,尽管是微弱无力的。“你都总结到了什么心得?”

“浮白载笔,射石饮羽。文武结合,劳逸相宜。”张二锤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道。他知道老头很难理解他的话,有一股热雾腾腾的骄傲在他胸中酝酿。

“如何个劳逸相宜?”老头面色不变,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

“那就是——习武之余,要多写日记。此乃修心养性、文武相辅相成之道。”

“多余!笔墨意气毫无作为,刀刃之下所有令人躁动的思绪皆可连根斩断。江湖是铁打的,不是墨染的!”老头大失所望,对张二锤的文武结合论表现出悍然横蛮的鄙夷。

这不是个值得研讨的问题。他只关心张二锤的武艺。文在刚劲有力百无禁忌的武面前,一无是处,岂可相提并论。

“你逸是逸完了,如今,武习得怎样?”

“感觉已差不多了。”

气氛又变得异常巧妙。出于防卫意识,张二锤细细察看着老头瘦削的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岁月已剥夺了老头太多的东西,他已从一个丑壮的中年逐步蜕变为一个面目全非的老头。尤其他的怒气正在酝酿的此时此刻,嘴脸间的可怖更甚。

“你瞥着我干什么!什么叫差不多?”老头板着脸厉声道。

说完又愤怒地灌下一碗。他紧紧抿着唇,面对张二锤的不知所谓,他的恼恨再度清晰起来。

“师父,不瞒你说,你所教我的,我早已游刃皆虚。”

“哦,是吗?”老头挑了挑眉,朝张二锤投去犀利的目光。

“本门三篇绝学——混元诀速度篇、力量篇、技巧篇,我的确均已一一习练熟透。”张二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直起了身子却隐忍地低低垂下脑袋。

他知道说出这句话,就得做好接受批评的准备。一阵急骤而放浪的风不合时宜地从屋顶的草叶间吹过,细微的窸窣声响在起伏,更吹颤了张二锤的心思。

“你天资明决不假,然而人生漫漫长,今后为龙为蛇,目前尚不可测。”

气氛明显柔和了很多。老头面色变得平淡,开始进入饶有哲理的日常训导状态。四十年工作经验的加持之下,他好像既遥远又老到。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持之以恒的磨练,才是有所成就的基础。”

门外的狼猫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似乎趁无人注意,正准备有所动作。老头冷不防掂起了桌边的竹筷,腕间只轻轻一转。狼猫似乎有几年实力在身,它预判了老头的招式,扭身便逃!只可惜,老头预判了它的预判,矫健的狼猫在弹射起步的瞬间便已掉落在工具架的后面。有血水在地上漶漫出来,又慢慢淡去。

张二锤听得声响时便抬起了头望了出去,狼猫踪影全无,他什么都没看见。

“于武学一途,你这区区十年的微风小雨,说句实在话,不过方才起步。”老头吐音清畅,说得慢条斯理。“武学一道,熟透二字实属夸大之辞,天下间无人敢说。”

“哎,老头。”张二锤弯了弯嘴角,瞬间接上老头的话。“何来无人敢说,我刚刚不是说了?”

屋内静寂,落针可闻。屋子外雨势未断的动静忽然变得异常清晰,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一浪接一浪。

老头一时语塞,嘴唇微微开合了好一阵仍未说得出话来。他的脸色不能有效平静——那表情,不亚于生吃了一头山猪而且得了肠绞痛。为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含着痛苦娴熟而快速地满上了酒又快速灌下,并顺便坚强地吃了两颗看上去已经变馊了的葵花籽。

人到中老年,形容颜色本该都已被岁月调教顺妥,但老头在张二锤面前似乎从来都很难保持一副成熟稳重的姿态。此刻的神情更是难以控制自如,可见眼下张二锤对他的冲击之大。

他又看了张二锤一阵子,随后略显沮丧地看着自己的酒碗。仿佛张二锤是个不合时宜的债主,或是一个讨人厌的低情商远亲。

“二锤,你得学会虚心听教。你不能这样顶撞一个老头。”老头深深叹了口气,尽量装作经已平静下来的样子。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那是比常人更为缓慢的老年脚步声,显然是福伯。脚步声到大门口突然站住了。

“中午想吃什么?”人影刚到门口,声音已到耳底。

老头没有回答,脸仍像一张揉皱了的纸。他只是举起一只手,指了指张二锤。张二锤同样一言不发。他唤小柳给拿了个碗。

福伯没有走进屋,也不再作声。屋子里的空气扑面而出,他已听得见空气中流动的异响。而后脚步声又慢慢变小。很显然,随便干点任何别的事,都要比参与进屋子里的僵持中,有更充分的理由来消磨他的时光。

“我可没答应你可以喝我的酒。”老头瞥了一眼张二锤。

“我只是不希望它长时间占用您的小桌。师父你看!酒水都溅到你那宝贝养生秘笈上去了!”张二锤趁机一大碗窑春空腹进肚,他的目光好像已变得恭谨而认真。

老头一边表达着他的不满,一边甩着沾染秘笈的酒水。

“师父,你待我如同我的法定老爹一般,有你才有我。我对你只有尊敬。绝无顶撞之意。”张二锤虽说得有些随口,但心中的确充斥着对老头的尊敬和依赖,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怎么说。

他好像在道歉。他也不希望自己显得过于执拗,也自小服膺老头的圣训。况且,他知道老头不羁波动的表面之下,当然有着极端成熟的意识和心态,那也许是自己是永远做不到的。

气氛顿时焕然一新。老头慈爱地笑了笑,脸色变得比天色更快。

“既知自己的命途实属时亨运泰,就要好好尊老,莫句句顶心顶肺。”

“是你从小教我做人要诚实的。你的话勾起了我天真诚实的本能。”

老头睁大了眼睛,似乎又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副随时会撒手人寰的样子。

“你的言行跟诚实简直背道而驰。”老头眉心一皱一松,缓缓地摇了摇头,微露哀怨。

“抱歉让您再次感到失望。师父,可能是你的理解能力老了。”张二锤简洁意赅,假装自己是弦外之音的大师。

“你这是自大!”

“自大?”张二锤沉着的脸色中隐含着尖锐的困惑不解。“难不成,我这十年来的日夜苦练只是虚有其表全是浮云?岂非荒谬!”

“倒不至于全是浮云。虽则你的实力的确低下,但也不可过分妄自菲薄。”老头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和先前完全不同,此时老头的语气从冷漠中跳脱出来,还带上了点点抑扬。“先不说你练武的认真程度。十年时间,我就是教一头山猪,它也有了一定水准。”

张二锤有些哭笑不得,直直地盯着老头,哑口无言。

今日的老头就像一个杂糅了失落失望与心满意得的人,但是却摇晃在失落失望与心满意得的疯癫之间,话语神态动作总是飘忽不定。当张二锤给老头满上酒的时候,他又在老头的脸上发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

“其实吧,也不是不能说熟练。”老头仿佛陷入沉思般垂下眼眸。

张二锤双眼又是一瞪!这就是老头一贯的方式,有淡淡的恶作剧味道。张二锤虽然并不理解,不过也能从中体会到乐趣,因为这种方式他早学了去。

“熟练二字,实际上谁都可以说。”

张二锤身子一僵。老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教与他许多颠倒的人生道理。非普通心灵所能承受。

“只待他无论讲出什么都是真理之时。”

“那是何时?”

“有所成就之时。”

“那我得练到何时才算有所成就?”

老头的眼神飘往了屋外,听着张二锤的话,他无动于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开口。

“等你比所有人强的时候。”老头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嘴里的话也轻柔得像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声音的自言自语。

张二锤一听,有些沮丧。作为多竹居的武力巅峰,拳头大就是真理他当然懂得。但要比所有人都大,这恐怕并非易事。

老头慢悠悠地放下酒杯,看着张二锤的神色,非常满意。

“所以二锤,你还是很弱的。你要乖乖听讲,不要只晓得驳嘴。正所谓苦药利病,苦言利行,师父都是为你好。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加倍练功。”

显然,张二锤目前这种状态是真令他高兴。

张二锤克制了一下,努力地仰起了脸。

“老头,你不是说今日考量我的武艺进展么?”他甩了甩手腕,捏捏指节,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用带有挑衅意味的眼神看向老头。

“我已经考完。没必要继续了。”老头缓缓说道。

这句话显然很难令张二锤心悦诚服。

“有,我觉得很有必要。我还没动手呢,怎能就这样拿一个差等学徒的结果。”张二锤争辩道。“就这也叫考量?你偷袭两招,我十成功夫未显其一,不能作数。老头,让我们现在马上愉快地开始吧!”

“在理亏的时候便只想着盲目动手,二锤,你的心性相当不稳。如此看来,你写日记的效力微乎其微啊!你还是多学学我吧,修活禅、悟真道。”

“老头,你是不敢吧。”张二锤撇撇嘴。他觉得他猜中了老头的心思。

老头沉默不语的模样就像是落魄蹲在街边的九十岁老鳏夫一样——在回味着认定自己是一个故事的男主角的幻想,但又陷入了故事发展不好的泥淖里。

“人有三尊君父师。二锤你得明白,为师对你百般呵护的无尽关爱。最紧要的是,每次陪练,我都只是让着你的。”老头脸上的尴尬慢慢淡去,他轻轻地摇摇头。嗓音或由于窑春的缘故低缓了很多,却仍像是三两条沾水枝桠在风雨中交缠摇摆发出的湿滞声音。

张二锤又白了白眼,无言以对,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讲心一句,目前的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切莫因着自己那三两下手脚而沾沾自喜迷失自我,这会非常危险。”老头又冷冷地说道。

一闪而没的目光像夺命铁锄挥过——那种干起活来要人命的新鲜铁锄头,隐隐闪烁着炽烈的光,却令人心底发寒。

“我真正动起手,我自己都怕!”老头几乎是吼出来的。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强烈的无形杀气升腾而起。场面瞬间有些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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