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攻其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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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锤!”
一道声音传出。强劲有力,穿云裂石。
张二锤闻言身动,身形拔地而起,眨眼已掠出房外。衣袂带风,掀起了日记,翻过了空白的一页。
多竹居的前厅窗明几亮。老头正笔挺地坐在那幅名匠真迹前。他看起来非常坚定,像是在那坐了一辈子。
看到那糟糕而昂贵的画,张二锤心中颇为不屑。老头一没银两二没文化,卖弄吹嘘不打草稿——若他都能弄到真迹,我便是画师他亲爹!
然而老头却从未正面狡辩,还常常直言不讳,此画能为他自己熠熠发光便是足矣,旁人难窥其堂奥无所谓,曲高和寡从来不是罕事。
老头似乎从来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从不努力去理解别人。孤旨独赏,自适其适,那股金刚穷鬼之力着实令人惊服不已。
蛤蟆佬学看天鹅画!张二锤又不由自主地轻哼了一声。
老头也重重哼了一声,还没说话,像在酝酿着什么。他的身体从扶手上向前倾了很多,那跟脸一样瘦的脖子此刻涨起了潮红。他的脸色像精准的天气提示,现在,显然已经阴云涌动。
张二锤看到老头身前散落了一地的酒碗碎片,皱了皱眉头。屋内的可怕静寂都压不住廉价劣酒在地上蔓延的势不可挡的气味。
原来昨夜的一坛窑春竟然奇迹般没被老头喝完。桌上那盘葵花籽显然也是昨晚青葵凉拌山猪耳被自己吃完后,福伯给老头重新添上的下酒菜。
这些酒菜有命活到今朝,莫非昨晚老头喝醉了?这可是罕事!张二锤的关注点落在了窑春上。
“一大早起了来,你在做些什么?”
张二锤还没来得及开声,老头已平静地向他发问。
听到老头那有点含糊而低沉的嗓音,看着他那神采不足的眼眸,张二锤已经知道,老头又已经喝了不少。这一坛窑春如此巨量,真是少见。
他还知道,接下来的场面不会轻松。
“写日记。”张二锤眨着眼,眼神却闪烁不定,答得有些不太情愿。“完事之后,我本来计划是去漱漱口洗把脸,顺便吃个早饭。但现在看来,计划有变了。”
老头更愿意看他动刀剑而非笔墨。这个答案定然会让他怒上加怒。
“你的心到底摆在哪门子上?散漫无为,自我放纵!”果然老头哼哼地出着气,对着他怒目而视,显然十分不悦。他的语气没有匹配上脸色,说明心里有难以名状的愤怒正在蓄势。他紧紧盯着张二锤,似乎是想看出张二锤是否有什么深层动机。
张二锤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站着。
“写日记能不能接飞镖?”
“自然可以。”
“既如此,为何你没能接下?”老头挑了一下眉毛。他的面色保持阴郁,语调开始提高,眼中露出了比刀刃还锋锐的光芒。
“接下了。我通过敏锐观察,以极快的反应速度,在电闪雷鸣之间生动而准确地一把抓住了它。”张二锤刻意将自己的生猛描述得相当平淡。瞥了一眼老头,又继续说道。“只是,接着我便将它发了出来而已。”
张二锤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说完又静静地望着老头。
微雨洗高林,青风湿云翮。外面明亮的光移了进来,很是纯朴,像是已被雨水润得干干净净。屋内又静又亮。
老头露出尴尬又困惑的神情,好半晌没吭气,一副理不清自己想起了什么又想说什么的模样,就好像忽然间很多杂事突突突地从他脑海冒了上来。
“哦,反应速度还行。”老头审视着张二锤,终于稍稍表现了他的诧异,明显既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略感欣慰。大概他已暗自揣想过,如此一收一发的确已是快如闪电。
“只不过,因何解究方向丢了?”
“老爷,收收腿,我把这收拾一下,拖拖地。”小翠的扫帚不等老头的回应,已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完毕。小翠还抓一块毛巾快速地抹了一下桌子上的水渍。
看得出来,小翠明显是不想破坏老头一大早骂人的兴致。
“方向?”张二锤一时疑惑,又忽然间明白过来。“我的准头没丢。”
“小翠,小翠!拿个碗来。”老头看都没看张二锤一眼,对着小翠的背影高喊了几声。他马上要接着饮酒,似乎窑春方可以使他波动的气息恢复平稳,且变得犀利一些。
这时,耳边忽然响起数声不知从哪传来微弱的蟋蟀叫声。浓雾雨天,这蟋蟀抗湿气侵蚀的能力还是很强的。等碗的过程似乎尤其漫长,两个人都趁机给了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间。
“你这是什么态度?这叫没丢?”老头依旧正襟危坐,但脸色已有点僵硬,字字句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掷地有声。
张二锤看着老头倒起了酒,咽了口唾液。他使劲闻着酒香,调整了下情绪。
“自然要把飞镖还给师父。”
“平常可是亲手拿给我的。”
“日子有些枯索无味,生活中总该有些让人振奋的辉光。我的创新实践是有理性思考做基础的。”张二锤扬起脖子来了一句。
老头依旧沉着脸。得亏是个碗——碎了个破酒碗便已如此怒气攻心,要是他那精致的酒杯那还了得。
不过,张二锤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异常。双眼仍在盯着窑春,他微微张开了有些干燥的嘴唇。
“理性思考?你这手法相当稚拙,毫无武学价值!”老头沉声怒道。酒水下肚,他的中气显得更加充足了。
张二锤坚持己见,脸色也一如从前那般,无比尊敬温和。
“你这是纯纯的偷袭,卑劣之极!”
新酒完全支撑起了方才快要燃尽的气场,老头甚至在桌上狠狠拍了一掌。他凝注着张二锤,浑身爆发出来的愤怒火光仿佛人眼可见。下嘴唇有酒渍的光泽,穿过胡子流到下巴,微微耷拉着。他在用嘴呼吸,显然鼻子不太通畅。
被反咬一口,张二锤一脸问号。他望着眼前那张怒气难消的脸,眼睛不由自主带上了惊愕,一瞬间他有点不知所措。
“老头,貌似你那才叫偷袭吧?”
“我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老头的声音很大很笃定,但显然可以听得出里面的狡辩意味。张二锤顿时无话可说,忍住反驳情绪的同时,心怀戒备。以防老头再整一个出其不意。
“你越来越放纵了,只着重个人体验。”老头恼火地冷哼一声,显然对于张二锤的违忤非常不满。他喝下一大碗酒后,又补了一句。“幸好我虽然年岁老迈,但反应速度依然相当惊人,身手矫健敏捷未曾落下。”
话音落地,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整个大厅充满呛人的无语味道。似乎是为了配合浓稠的沉默,屋外的天色也开始变得更加朦胧。
老头知道张二锤在想什么,同时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张二锤心里想的跟自己所想的高度一致。老头有点伤心和不能接受,由此越想越气,越加愤怒。
“你并不这么认为。”老头又喝下一碗酒。他没有用询问的语气。
张二锤撇了撇嘴,眼角一白,一言不发。
这态度,实在叫人不能忍住愤怒。老头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茅草天花。然后再次面向张二锤,像个老顽固一样重复了一遍。
“师父当然高明。”张二锤翻着眼珠,耸耸肩表示他的绝对认可。他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看着老头。接着又根本无关紧要般垂下了脑袋。
他的回答,看上去只是嘴唇在对着空气机械而麻木地开合。苍白,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