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炮火中逝去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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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里克在年轻时便掌权银港公会,数十年来,他雄踞黑白两道,在银港复杂的多方势力面前都极有话语权。然而,当他逐渐老去的时候,那些年少时不曾有过的温情便开始占据心头,并影响他的判断、决策与执行。
波叔在十多年前便看到了这个苗头,于是开始逐渐将权力交接给下一代,交接给他的侄子莱德。莱德还很年轻,正是尚勇斗狠的年纪,他能保持公会的威严,尽管有些时候也因鲁莽而犯下过错,但后来梅森的辅助,也令这些问题得以解决。
所以,波德里克就能安然接受自己的软弱,去向后辈展示他真实的、温柔的一面了吗?他时常这样自问,这很自私,他明白。但这是现实,是人所不能抵抗的现实。但既然做了自私的决定,他就必须有与莱德,与公会意见相左的心理准备。
比如现在,莱德一口咬定克劳与鼠眼的死有关——这并不合理,因为现在只有鼠眼被袭击过程的目击证明,而找不到任何他已经死亡的证据,另外,将克劳和埃里克与鼠眼强行挂钩,也缺乏依据。但从公会的利益出发,这么做是必要的,即使没有办法得出事情真相,也要以此震慑里里外外,在银港搞事情的下场。
为此,他与莱德发生了争吵。他这个侄子很固执,很像他年轻的时候。该死,他年轻的时候怎么这么固执?令人讨厌!
“克劳,你现在想要什么?”他心情复杂地问道。他不应该这样问的,这个问题,应该由克劳来问才对。
“我……”克劳有些懵,他看出波叔的奇怪态度,也知道自己闯祸了。
“我要去寻找……嗯……鼠眼偷出来的东西,这是我答应巴德老爷的,我要物归原主。”
推卸责任,他没有提自己在这起偷窃中扮演的角色。但克劳对此并无愧疚之意,因为他这次真是栽在鼠眼的手里了。
“那些东西就在码头,在鼠眼自己悄悄购置的仓库里。”波叔疲惫地说。“克劳,埃里克,你们跟我一起去,其他人,你们先退下吧,给我们一点空间,就在附近等候。”
“可是……首领,这……”
“我晚些时候会去和莱德解释的。”波叔坚定地说。
公会的打手退开了,他们默默保护着首领的安危,似乎都坚定地认为克劳会对波叔图谋不轨。
“波叔。”克劳叫出声来,这个自诩聪明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软弱的一面。
“好了,行了,走吧。我相信你没有做对不起公会的事情。”
克劳明白波叔的意思,他没有提莱德或梅森,即没有违背公会的决定……他突然想到了邓肯的问题:“你是不会背叛公会,还是不会背叛老狼·波德里克呢?”
难道波叔的意志,真的与公会分离了吗?
“行了,走吧,让我瞧瞧你们的杰作吧。公会并不想收下这些东西,而鼠眼这几年收了不少下线,所以我们便交由他们完成了这次搬运。”
“我……波叔,鼠眼背叛了我们。”克劳激动地说,顺带把埃里克拉到了自己这边。
“我明白,我明白。”波叔叹了口气,“这是很容易就搞明白的事实。你克劳怎么会冒着那么大风险,去窃取公会看不上的东西呢……一定是情报出了问题,而红砖酒馆也不是绝对保密的,这件事莱德也知道,我们都知道你遭到了背叛,但这并不是好事,克劳,不是好事。公会的高层会觉得这会成为你报复鼠眼的动机。”
“动机?我这几天根本就不在城区里,我一直被那个巴德老爷绑架,要不就是待在海边的小屋里。”
“事实上,你并没有被剥夺自由,不是吗?”波叔犀利地说道,“我了解莱德,知道他的想法,你完全可以为巴德家服务,为其除掉鼠眼这个‘罪魁祸首’提供情报。”
“我没有!我和巴德家只有合作,绝对不是从属关系。”
“这我可以证明,虽然我只是个保镖。”在一旁的路德维希队长悠悠地说道。
“可你们在合作什么呢?”
“我们在……哦,波叔,我要出海,我要去寻宝了。”
他很激动,一边是为自己辩护的急迫,一边是向长辈告知志向的渴望。波叔看到了克劳的意志,他微微点了点头。
“出海是个很好的历练,但你一定要仔细调查帆船的归属、薪酬分配以及船长的个性,遇上不讲道理的人——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那出海便是九死一生的举动。”
这些是波叔的真实经历,他已说过不止一次。17、18世纪的海员处境艰难,不仅要忍受长时间的海洋航行,还会遭遇风暴、饥荒、缺水、中毒、热病等灾难,许多人会在航程中死去,而丧心病狂的船主和船长还会想尽办法克扣他们本就不多的工钱。
“我知道……然后,我们要钓出觊觎金币的家伙,巴德老爷有他自己的情报网,他说必须用假消息钓出坏蛋,待将其消灭后再启程。”
“的确,最近银港里多了一些不安分的因素。”波叔若有所思地说。“一般而言,我们不会在意这种变动,毕竟银港本身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但是鼠眼的事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克劳严肃地说,“我曾经想逃避这种想法,认为这只是巴德老爷恐吓人的手段,但没想到事情真的发生了……波叔,鼠眼真的死了吗?”
“一些人看到了他被袭击的过程,接着他便被带走了。银港这种地方,藏不住活人。”
“会不会在海上?”埃里克一拍脑门问道,“码头上有那么多船,公海上还有更多的船,也许鼠眼还活着,只是被带到了海上?”
“可是为什么呢?”波叔不解地说,“我们知道巴德老爷有一枚海盗金币,那具有不菲的价值,难道那金币在鼠眼身上?克劳,你在窃取的那些东西里,可曾发现类似金币一样的物件?”
“嗯,我没有仔细看……”克劳有些愧疚地说,他至今仍没告诉波叔,金币在他的嘴里。这已经有些不知好歹,甚至可以称作忘恩负义了。波叔那么相信他,为他辩护,替他解围,他理应向波叔坦白一切。
在克劳还在纠结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了鼠眼的仓库,这是一间破烂的房产,缺口的房顶和生虫的木墙,似乎只是为了占有地产而胡乱搭建的建筑,并且这里地基不稳,在海水涨潮时有倾斜和坍塌的风险。
真是符合鼠眼小人作风的房子。克劳心想。
波叔推开了大门——那个勉强算是门的东西并没有锁,里面堆满了克劳在拍卖会上窃取的“宝贝”,埃里克拿起一幅画,皱着眉头分辨上面的图案。
“不要细想了,这一定是哪个小孩子的手笔。却被巴德老爷拿去娱乐富贵。”克劳说,一想到他在拍卖会上挥汗如雨,就像个傻子一样落入巴德老爷的圈套时,他就感到气恼不已。
“你不能否认老爷很有幽默感。”路德公正地说。
“这位先生,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所以我必须仔细问问,你的老爷到底有什么计划?你们与克劳合作,我并不反对,但是如果因此而损害了公会的利益,这便令人难堪了。”
“我只是个保镖,老先生。”路德大大咧咧地说,“有钱拿,有酒喝,我一般就不会去管主人家的破事。”
“是条好狗。”波叔不动声色地说,仿佛他也不指望路德能说出什么似的。他走出了仓库,与克劳和埃里克一同来到海边,看着无数帆船在码头与公海间往来。
“波叔,我必须坦白,我向你撒了个谎。”克劳终于将这话说出了口。
“什么?”埃里克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克劳竟然会欺骗,竟然胆敢欺骗他们敬爱的波叔。
“是金币的事吗?”波叔叹了口气。“许多日子以来,我一直被告知这金币的意义——是的,克劳,公会关注这枚金币,并且也知晓其传说与来源,伦敦公会觊觎金币的价值,但要我们银港公会为此铤而走险,未免不切实际。”
“伦敦公会?”埃里克咬牙切齿地叫道,“我们才不听他们差遣,这些该死的蛀虫,只会压榨我们的劳力,吸食我们的血液!”
“可我们名义上还是伦敦公会的分支。”波叔郁闷地说,“即使争议存在,我仍觉得对话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用不着派人到银港来胡作非为。”
“你是说,那些潜入银港的家伙是伦敦公会的人?”克劳惊讶地问道。
“是的,有不少伦敦的人来到了银港,一些自报身份,被我们奉为贵宾,另一些……则连表面的友好都没有。”
想不到,最终钓出来的坏家伙,竟然是名义上的自己人,邓肯的那句灵魂提问,也就可以解释了。波叔和巴德老爷都有他们的消息渠道,既然他们都是这种表态,那实际情况应该大差不差了。但是,克劳还怀疑伦敦公会另有意图,他们一直觊觎银港公会在新世界的权力,那种掌握区域资源、情报的优势,绝不能为日不落帝国首都公会之外的组织所拥有。至少,如果克劳是伦敦公会的首领,他便会有此想法。
“波叔,那现在怎么办呢?”克劳问道。
“克劳,即使知道会与伦敦公会为敌,你还打算同巴德老爷一起出海吗?”
克劳的愧疚感变得更加强烈,强烈到他几乎无法给出答复。波叔看出了克劳的为难,他说:“什么啊,别丧气。我们银港还没有落魄到要看别人脸色的地步。”
这是波叔年轻时的风采,无疑是对克劳的鼓励。埃里克肃然起敬,就连路德维希这个局外人也跟着庄重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会出海,以银港公会的名义寻找宝藏。”
“你要尽心尽力,并且要提防巴德老爷那只老狐狸,为公会挣得应有的那一份。”波叔霸气地说道。
“我明白,那莱德那里怎么办?”
“等你出海,我便告诉他真相,银港是时候表明态度了,我们绝不受伦敦那群家伙的胁迫。”
“喂,快瞧那是什么。”埃里克突然说道。
他面朝大海,看到了一艘帆船正朝岸边驶来,并且其目标并非码头,而是鼠眼的仓库,正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岸边的人们也纷纷察觉到了异样,他们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那艘船,有人发出了笑声,大声点出了事实:某个不务正业的舵手喝醉了酒,他偏离了航道,要想再停会码头就麻烦了。
情况似乎正如他所说,那帆船开始急停转弯,把船头调往码头的位置。
可这样就能停船吗?克劳不懂航海,他看向波叔,只见波叔的眉间紧缩,似乎是猜不透那舵手的想法。
“情况不对,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他紧张地说道。
岸边聚集的人多了起来,公会的打手们再也无法给予波叔“空间”了,他们走了出来,将波叔等人围在其中,小心地往外围撤离。
克劳仍然在张望那帆船的情况,此时,他的侧身已经展现在了众人眼前,那是一艘快速的双桅纵帆船,大约一百吨重的规格,高高的桅杆上飘扬着船主的家徽——那是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帆船,但这与本次事件毫无关系。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惊恐,毫无预兆的,帆船的炮口打开了,四门火炮开始连续吐出火舌,克劳他们刚刚停留的仓库被炸飞了,周边的杂草也起了火。人们惊恐地四散奔走,公会的打手们将波叔围在中心,保护他不被推挤、践踏。而那帆船在开了一轮炮后,又转移了目标,开始攻击码头,攻击海边的房屋,攻击它视野范围内的一切文明的产物。
“是海盗,我们被海盗袭击了!”埃里克大声喊道,他拉着波叔,想往内陆跑,但是拥挤的人群使这一切无法实现。
克劳的眼前出现了烟雾,那是一种放置类的烟雾弹,用以在海上发信,标记位置。红色的烟雾升上天空,很快便引来了恶魔的侧目。海盗船放下了数艘小船,当船炮还在轰击码头时,这些小船却往克劳这边急速驶来。
“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克劳惊恐地叫道。金币,他们一定盯上了金币。不管那敌人是海盗还是伦敦公会,总之,克劳现在陷入了绝境!
“快离开这里!”波叔喊道。但是烟雾中钻出的人却挡住了他们的道。那是二十几个在大白天蒙面的家伙,肮脏、凶残,最为钟爱在刀口上舔血。
“杀了他们!”为首的那人下了命令,于是那群人拔出了短剑,开始了血腥的屠杀,他们分散开来,刺死了几个朝他们奔跑的平民。
“只杀公会的人,不要惹麻烦!”为首的那人怒骂道。
想不到,这些人竟然就真的放过了平民,只将波叔等人围在中间。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便是要与海上的帆船里应外合,直接围杀他们的对手。
“是海盗,小心!”路德维希来了精神,警惕地打量着敌人。这些人没有枪,只拿了短剑,并且从刚才刺死平民的动作来看,他们并不擅长用剑。
但问题是,公会的十几个打手,连一把锐利可以应战的武器都没有。一些胆大的,已经朝海盗发起了进攻,然后,他们被轻而易举地刺中,就此轻易地丢掉了性命。
“后退,后退!你们想要什么?”波叔一边指挥剩下的人,一边提出交涉,但是对方并不理会波叔的话,仍在朝他们步步紧逼。
“这样不行,等空间收缩了就没机会了。”路德紧张地说,“现在便是时候了,冲,在混战中寻求生机!”
他说的没错,但是公会的打手并不听从外人的指挥,更糟糕的是,那海盗船又调转了炮口,开始向这边发炮了。
“他们疯了吗?”埃里克的叫声隐没在轰鸣声中。趁着这混乱时刻,路德冲了上去,敏捷地避过了刺击,缴了海盗的剑,又一剑将其斩杀。
看到了路德的表现,公会的众人终于振作起来,他们呐喊着冲杀,与海盗们打成一团。埃里克一拳打晕了一个敌人,他捡了剑,朝周围不断挥舞。波叔也抢到了武器,他已年老,并没有战斗的体能,只能勉强挑开敌人的剑击,克劳见了,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向波叔冲去。
一声枪响,仿佛刺破了炮火的轰鸣,克劳担忧地向波叔望去——他没事,那子弹打偏了数厘米,正好将一个张狂的海盗打死了。那是来自小船上的海盗,他们已经登陆,并叫吼着往这边急速奔驰。
克劳正觉得好笑,但下一秒钟,他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有人从后方偷袭了公会的老狼,将剑刃从他后背没入,从腹部突出。波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波叔!”克劳和埃里克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但是再过一秒,黑暗便会笼罩他们。船上的海盗用棍子敲到了克劳的头,他晕了过去,眼中仍是波叔那已经发散的目光,那个和蔼可亲的长辈,那个意志坚强的长者,那个为他们讲童话故事与海上传说的老人,在炮火中含恨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