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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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气很热，她又来到碧流河边，是下午的斜斜的阳光，照的河面上有一层淡淡的金光，看起来很温暖，但实际上河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温暖，那水是清凉的。叶清晨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但她醒不过来。这次是她一个人来到这里，没有聂明宇在身边。

她看见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在河边玩耍，她知道他们中的三个孩子会掉进河里被水冲走。她心里很着急，大声叫叫那些孩子不要下水，但她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那些孩子根本听不到她的喊声，她极力向河边奔跑，想在他们下水之前阻止他们。

但是，来不及了，那些孩子开始下水，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孩子摔倒了，另外两个孩子去拉他，然后看见他们都被河水卷到河中间，在河水里挣扎。这时聂明宇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他跳进河里，从河里救出了一个孩子，把他推到岸上。转身又下水去救另一个孩子，叶清晨的心开始往下沉，她飞快地往到河边赶，第二个孩子被聂明宇推上岸，这时岸上的孩子们都在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这些叫喊的声音很大，震的叶清晨耳朵嗡嗡直响。

聂明宇转身又要下水时，他们都看见远处有一个小黑影子在水中漂浮，但她知道他这次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她死命的拉住他说：“你不能去，来不及了，你救不了他，你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聂明宇望着她，眼神里带着深深得忧郁，一直摇着头，努力挣脱她的手并对她说：“不行，我不能不管他，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不能像我的父母一样落井下石，我不能不去救他”。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双臂有无穷的力量，可这时无论她多么努力却使不上劲，聂明宇的手从她的手中滑出，叶清晨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哭着大声地喊着：“你不要去，你去了就再也上不来的，你会死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落井下石，见死不救的人，我们都相信你，我们从来都没有怨过你，你回来，回来”。

她喊的声嘶力竭，可聂明宇却听不见她说的话，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没入河中，一直向那个在水中挣扎的黑点游去，他被河水冲向下游。她沿着河岸跟着他的身影跑着，她哭的声嘶力竭，跑的精疲力尽，却怎么也找不到聂明宇的身影。

叶清晨猛然醒来，浑身大汗淋漓，这样的梦她一遍遍地做，每次自己出现在河边的情景都不同，但结果却都一样，不论她来的早来的晚，不论她努力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

其实，那天聂明宇第三次下河救人时什么都没有对她说，梦中的那些话都是叶清晨替她说出来的，也是最让她心恨难消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些事情的发生，聂明宇也不会转身走的那么绝决。

当时，两个孩子被救上来后，第三个孩子已被冲的很远，只听有孩子在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叶清晨抓住聂明宇的胳膊说：“别去了，来不及了，已经冲远了”。

聂明宇和她回头看了看河面，转头盯着她的眼睛，摇摇头，他那双曾经明朗如朝阳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张了张嘴，喉结滑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他转身离开的很决绝，像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这么做，像是要向她证明，向自己证明，他不会见死不救，任何时候都不会。

叶清晨坐在床上，抱紧双膝，把头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可眼泪还是从眼缝里渗了出来。

2

事情过去十二年，大人们之间的账都已经还清了，他们都解脱了，在安安静静地生活，可他们这些孩子们呢？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还在那场梦魇中走不出来。

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一起学习，可为着这些与他们无关的事情，聂明宇心怀愧疚的死了，宁致远因为愧疚变的颓废怯懦，自己从聂明宇死的那一天，就再也没有走出那条河，夜夜在那条河边徘徊，不知道自己将去何去，到哪里才能安生。只有当时年龄最小的王书珩，懵懵懂懂地被那些大人们拉拉拽拽着挣扎出来。

那天他们四个孩子躲在房子里听大人说做生意赔钱、借钱还债之类的事情时，当时只是觉得惊奇，后来听见林老师在高声发脾气，就打开门，从门缝出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后来看见乔阿姨摔了杯子，林老师摔倒伤了手后，看见林老师血流如注的手，他们当时都吓坏了，看着大人把林老师送去医院，但他们对那件事情的感觉也仅仅停留当时的情景中而已。

他们每天下课后有时还凑在一起悄悄地议论这件事，放学后还是到林老师家去写作业，他们不知道暴风雨已经降临。

直到林老师和林阿姨卖了房子，宁致远的爸爸妈妈离婚，他们失去了原来的家，随后都陆陆续续地搬到大杂院子里，他们才感觉到因为那件事，他们的生活发生怎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直到曾经受人尊敬的林老师一家人，在玉阳县人的眼中变成了被所有人质疑的骗子。

直到仗义疏财的聂重义一家人变成了打伤林老师，逼的林家人离婚、卖房还债的小人。

一切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开始慢慢变了，变的让他们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聂明宇比他们都大，本是个高高的帅帅，成绩优异，自信阳光的男孩，他骄傲的有些自负，在学校里是很多女生男生仰慕的对象，老师器重，同学信服。

林岳老师很欣赏他，说他心胸开阔，磊落自信，是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可塑之材。

他也喜欢当老大，喜欢把他们这几个孩子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像个大哥一样关照他们。从小他们几个就一直把他当主心骨追随着他。所以在叶清晨的心中，强大者就应该象聂明宇这样心怀朝阳，磊落善良，保护弱小。

自从林老师他们卖掉房子借钱还完聂叔叔乔阿姨家的钱后，叶清晨就很少见到乔阿姨和聂叔叔，有时候在学校里能遇见乔阿姨，但她远远地就躲开了。

那时她不懂这件事情是在何种状态下完结的，她不懂聂叔叔和乔阿姨当时的心情，他们本是受害人，却成为倍受自责折磨的罪人。

他们搬到大杂院之后，聂明宇不再来找林老师补课，见了他们也沉默的时间多，那双灿若骄阳的双眼蒙上了层阴霾。

有天傍晚，叶清晨骑着家里买菜的摩托车从餐厅准备回家时，见聂明宇站在路边看着她。

她把车骑到他身边，他说：“我们骑车出去逛逛吧”。

聂明宇带着她出了县城一直向南走，晴朗的天空下，南山遥遥在望，却跑不到山前，他们的摩托车一直跑到一片村庄附近的玉米地边，聂明宇停下车，将车放在路边。

聂明宇带着她下了路基，来到玉米地边，指着玉米地说：“夏天的时候我一直在这里打工干活，我要攒钱买辆大摩托车，到时候我们可以沿着河骑到山里去。

她点头说：“好”。

他突然暗淡了神色，盯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你相信我，以后不论遇到什么艰难的事，我都不会抛下你们不管的，不论是你，还宁致远、王书珩或者其它人，我都不会”。

她有一丝的慌乱，随后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他像是担心她不相信，重复道。

“我们都相信你，真的”叶清晨再次肯定地说。

说完这句话，她眼中莫名地充盈了泪水。他们象是同一群掉进河里的人，聂明宇和他的父母爬上了岸，而其余的人却都还在水深火热里挣扎。

在后来，叶清晨常听到聂明宇说这句话“相信我，以后不论遇到什么艰难的事，我都不会抛下你们不管”。

直到那天，他转身离去时，他什么也没说，但叶清晨从他的眼睛里读到的依然是这句话。

3

叶清晨看不清大人们的心思，但他们几个孩子都变了，他们像是越离越远，却又像是越绑越紧。

林老师一家虽然一派淡然地默默挣钱还债，但宁致远从那个时候开始变的越来越内向怯懦。

他本是个简单开朗，无忧无虑的大男孩，总是跟在叶清晨和聂明宇后面嬉戏玩闹，每天都是朝气蓬勃，对大千世界充满了好奇心，总是给他们说些他从书上、电视里看到的这世界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遇到有趣的事他笑的最是开怀。

林老师一家人卖房还帐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时，让很多人知道了林清浩所做的事情，说什么的人都有。有人说林老师守信，但更多的人对林家的人做出此等背信弃义的事瞠目。让林老师几十年的声誉扫地。玉阳是一个小县城，人与人之间熟的像背后都背着一张简历在行走，什么事都瞒不住，他们一家人裸露在众人面前，由人指指点点。

宁致远为自己的家人所做的事情感觉到羞愧，仿佛骗人的他自己，渐渐地羞愧感让他变的越来越沉默，对所有人的都退让，遇事不敢争，不敢抢，慢慢地越来越自卑。

让叶清晨最心疼也最恨的就是看见宁致远眼神慌乱地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

而原本开朗豁达，自律理智的聂明宇变的阴沉暴躁，喜怒不定。有一次，他看见宁致远和同学在球场上打球时发生冲突，宁致远被几个男孩推推搡搡地向后退着却不敢还手，他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和那几个男孩打起来，叶清晨也加入其中。

宁致远看见聂明宇和叶清晨过来，一下子来了勇气，开始和那几个男孩硬扛起来，最后加入争斗的学生越来越多，这次打架惊动了校领导。

叶清晨记得林阿姨站在操场边的树下，看着聂明宇说：“你和你的家人都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怪你们，更没有人怪你，你不必如此自责”。

林清濯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只有身在其中的人在能明白。

聂明宇扭着脖子，眼中蒙着淡淡的水气，宁致远站在一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而叶清晨则不知所措，他们三个的耳朵都能听懂大人的道理，但是他们的心却不跟着耳朵走，林清濯说很真心，也很有道理，但他们三个人却依然故我，因为那只是林清濯自己的想法，不是其它别人的想法，那时他们把别人的想法看的很重。

自信的人，都是自认为完美的，特别是孩子，信念单纯而执着，聂明宇如此，叶清晨也如此，他们坚硬而易碎。

4

他们都搬到的那个大杂院子里，比起原来的生活条件差了很多，这里是别人眼中的贫民区。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大家活的都很累，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压力，更多的是心里上的压力，他们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

大人们在默默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为生存而竭尽全力无暇他顾，反而部冲淡了心理上的伤痛。而孩子们则不一样，他们对经济上的压力没有感觉，但其它的变了，他们没有埋怨过聂明宇，但聂明宇曾是他们主心骨，现在他离他们越来越远了，他们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叶清晨和宁致远变的形影不离，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下学，意志消沉。

宁致远的畏缩懦弱让叶清晨变的越来越生气暴躁，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他，她不开心的时候只能去找聂明宇。

聂明宇如愿买了辆摩托车，叶清晨时常和他骑车沿着碧流河向南而上，他们越走越远，他们在旷野里奔驰，在如海洋般碧绿的丘岭游弋，他们努力的想挣脱束缚，冲破内心的禁锢，在翻越崇山峻岭中感受自由自在的快乐。

那时，聂明宇总爱说的一句话：“相信我”。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他们也许能携手走过那片泥泞。可是那天他们从山里回来时，路过一个村庄时，因为路就沿着河边修的，他们看见一群孩子在河边玩耍，他们本来在河边的浅水相互泼水，可其中一个孩子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退向河道中间，摔倒后被水冲走，另外两个孩子去拉他时也滑向河中。她和聂明宇看见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聂明宇停下摩托车，冲到河里去救人，救上两个孩子后，在救第三个孩子时聂明宇牺牲了。多少年后，宣传他英雄事迹的报纸已经发黄，这个小城里的人们渐渐地淡忘了那个少年。可对叶清晨他们三个来说，聂明宇的死象是根刺扎在他们的心中，把他们都留在那片泥泞里。

聂重义和乔新红在聂明宇牺牲后离开玉阳，乔新红被调往省城的一所学校任教，和他们没有刻意不来往，但自那以后他们之间少有联系，他们从来没有忘记玉阳县的一切，但却走不回来。

时光流逝，慢慢地叶清晨他们适应了大杂院的生活，艰难让他们产生了患难与共的情谊。叶清晨从这里考上大学走了，宁致远也从这里上学走了，最后王书珩从这里考上了大学，

当所有的帐还清后，他们四家在同一小区同一幢楼买了挨在一起的房子，再次成为邻居。那些大人们共同从艰难中走了过来，他们解脱了，现在成了相濡以沫的亲人。

伤痕却留在了孩子们的身上，宁致远只上了一个大专，毕业后回到了玉阳县，在叶清晨爸爸的饭馆前摆了一个烧烤，每天挂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给那些下课的孩子们递上烤翅、烤肠、鱼排。

王书珩选择了军校，要用一张更坚硬的壳隔绝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的联系。

叶清晨自从眼睁睁地看着聂明宇从自己眼前从自己的手中消失后。她就被圈在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梦魇里，外面的人和事都仿佛与她隔了一层，她的心没有办法再与别人的心碰撞在一起，她与人的那种距离感，不是她刻意的，只是她走不出去。她一直被禁锢在聂明宇死亡的梦魇里，不知所往地茫然四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