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江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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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泥仰躺着吸了吸鼻子,眼睛里泡着一汪水,摇摇欲坠。不知道是给疼的还是觉得委屈。
身下的草席是一滩水渍,黏腻着人,血水糊的他睫毛粘成了一块,眼睛大大的睁着,却好似空洞一般;脸上以及前胸上被大夫上好的药已经被冲刷干净,露出了狰狞的伤口,外翻着发白的皮,里面是鲜红的肉,有的还往外沁着血丝。可见内狱提审人的手段,何其残忍,胸前二十几道的伤口,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亏得他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也能忍到现在,要是换了旁人,怕是早都任其摆布了,别说是认罪,就是叫他自己抹脖子都要去了,活着也忒受罪。
他哑着嗓子,也不知道朝谁控诉,但是,心底的委屈却如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我没杀人,你们是草菅人命。”
奈何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草菅人命啊,秦会之觉得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他闲散的招手叫其他人都退出去,自个儿也没嫌弃挨着那草席坐下去,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江泥的腿,吓得人又是一个战栗,好似他是洪水猛兽。秦会之不以为意,“其实,你认不认罪,最后都得是你认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听过吗?”秦会之脸上已经没有了那些意味深长的表情,反而带着肃然与冷漠。
这人在大理寺时间越久,只会消耗人原本的耐心,最后一旦耐心被消磨殆尽,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届时,他别说是认罪了,就是认命都晚了。
“我们可以做伪证,又或者说,直接把你弄死,就说,你是认罪伏法了,自知弑父罪过深重,难逃一死,于是在牢中自戕。”
秦会之说的轻描淡写,却是直接定义了一个人的生死,此时无声胜有声。听着他轻飘飘的话,叫原本还宁死不屈的人生了惧意。的确,他们是敢这么做,他们有这个手段,自己就只能任他们摆布。既然敢这么做那还逼他认什么罪?掩耳盗铃吗?
“你……”江泥想说什么,可是秦会之没有给他机会。
“所以啊,骨头硬在我们这里也就是一块烂骨头,明白吗?”
秦会之的话好似锤子一般砸碎了江泥所有的希望。
他看到了在这个太平盛世里不为人知的肮脏,看到了弱小者的卑微如草芥。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江泥扭着脖子仰头,看着那漆黑的屋顶,宛如此刻他的内心,黑暗没有一丝光明。喃喃道:“为什么?”
还不待秦会之问他说的什么,江泥突然怨恨般怒吼起来,眼角的泪珠子一颗一颗的砸进身下的草席上。
“你们就不做好官吗?为什么要这样?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做官的不就是为民请命吗?为了百姓谋福祉吗?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去滥杀无辜?冤枉好人?他不懂,为什么人人称赞的大官是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
江泥越是不忿,泪珠子就掉的越多,他不甘心又怨恨这个世道,凭什么是他遭遇了这些,他这一生从没做恶事,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天理不公!
‘好官’两个字叫秦会之有瞬间的愣怔,他呢喃着这两个字,似乎是在咂摸出其中的意味,随后嗤笑一声。
“好官?怎么不是呢?”
他漫不经心的弹着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这鲜红的衣裳,代表着他的身份,胸前的喜鹊绕枝又象征着一切的美好。能穿上这身衣裳的人是官,至于好不好还真不好说。
他慢悠悠的摩挲着指腹,感受着指尖里散发的温度。内心哂笑,人啊,连皮都是热乎的,要说冷,就只有心吧。
“你知道为什么是你吗?因为啊,你是权利之争的牺牲品,你爹也是。”
大人物之间的斗争,总得有几个牺牲品的,很不幸,这次,是他们父子。
不管死的是谁,反正都会死几个,所以,清高不屈,有什么用呢?要是有用,那皑皑白骨岂会多如牛毛?
江泥听不懂,他不明白秦会之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要是被人斗争的牺牲品?
“什么意思?”
秦会之侧头去看躺在木板上的人,少年此刻身上脸上全是伤,高肿的脸莫名的滑稽,睁着一双漆黑的眼,雾蒙蒙的看着自己,眼里是希翼是困惑,又可怜又无辜。
他这个年纪,若是没有受到牵连,若是没有糟心的身世,说不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只是可惜了,人啊,这一辈子,最不好猜的就是命运了。
他微微倾身,撑在江泥上方,距离不过半臂。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表情,那一双眼却是幽深如古井,教人看不透又好似会被吸进去一般。这是江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着秦会之这个人,他承认,秦会之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虽然是男人,却美的像是一幅画,不对,是一朵花。他过分昳丽的脸在他眼里晃,也晃得他不敢把自己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视线从他的眼一点点下移,江泥愣愣的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唇瓣,而说出口的话却是刺耳又难听。
“意思就是,普通人的命就如蝼蚁。”
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江泥的坚持。要不是身上的伤太重,他都要挣扎起来跟秦会之对峙了。
“我不服!我不服!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有的人生来就是蝼蚁草芥!”
他通红着眼,是他多日来受的折磨熬出来的,也是此刻他得知自己命如草芥的怨恨恼出来的。
凭什么人生来就要被分三六九等?所以下等人就活该被玩弄?被滥杀?如果是这样,他何尝不想做个上等人!
秦会之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冷着脸看着差点撞上来的人,对于不规矩的人他向来都是不择手段的。慢悠悠的伸出一根手指无情的戳在江泥带血的伤口上,还未愈合的伤口被指尖贯穿,血液顺着那纤细如玉的手指流淌出来,滴在那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汇聚成深红色的小河,如蚯蚓蜿蜒流淌。他下手毫不留情,像是在作弄一个玩物,或者说江泥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草芥,无足轻重。
疼痛致使江泥从悲愤中清醒过来,他蜷缩着身子,隐忍着身体上的疼痛不吭声。因为他知道,秦会之这个人,手段最是骇人,他教训人,从来都是不择手段又出乎意料的。
他的大言不惭激恼了他,他这是在教训自己,可是,他根本不能从他脸上看出多余的表情来。
秦会之淡淡的扫视着江泥脸上惊惧又隐忍不发的神色,还以为是多硬的一根骨头,看来也不过尔尔。
陡然间没了趣,悻然的抽回手,眯着一双眼看着手指上慢慢凝固的血迹,好看的一对眉头又要拧成了麻绳。干净的那只手在身上摩挲了下,抽出怀里的手帕细致擦拭着,连指缝里都要一点点的揩干净,嫌弃也是真的嫌弃,从他的表情上不难看出来。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了,让你摆脱蝼蚁的命运。”他好似是一个捕食者,一点点的引导着猎物上钩。
“指认一个人,说是受他指使杀了凌源中,你只是从犯,我可以帮你活着出这大理寺。”
江泥额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从秦会之擦拭手指的时候,那刺疼感才一点点的缓和过来。
他低着眉眼看向那行坐都自成风流的人,心中对他甚是恐惧,他的声音也在他的鼓膜里震动。
秦会之擦完手,才算是满意了。随意把手帕丢在了席子上,已经脏了的东西,他从来不会带在身上。扭头就瞧见江泥那胆怯怀疑的目光,秦会之挑眉。
“不信?”
他勾起唇角,整张脸都有了变化,如果只是看这张脸,无疑,是摄人心魂的美,奈何,这张惊心动魄的容颜之下藏着一头洪水猛兽、随时吃人的那种。
秦会之仿佛看不见江泥对他的惧怕,同时也很享受着这样的感觉。
“我也不信,可我要的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所以啊,不管江泥是宁死不屈还是苟且偷生,结果都不会改变。
他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要是死了也就死了,活着也是他的命。给了他机会若是不用,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江泥心中一动,这些日子受过的罪没有让他心如死灰反而在内心深处萌生了一点对生的渴望。
他是想活着的,谁想死啊,他只是,被逼的无路可走罢了。
听秦会之这么一说,他试探着问起来。
“是做坏事吗?”他渴望走出这里,但是,心中又有受过的谆谆教导规劝着他不要逾步。
他一直记得娘的教诲,做人要坦坦荡荡,活的清清白白,所以,他们母子尽管是食不果腹都不会苟且偷生,而现在,如果活下去的机会就是让他违背自己的良心与道义,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违背娘亲的嘱咐,把自己变成一个他都厌恶的人。
秦会之觉得他的问题过于好笑又天方夜谭。果然,少年还是少年,问的问题都是孩子话。
“你怕做坏事?什么是坏事?什么是坏?你懂吗?”他一连好几个问题砸下去,像是砸进水潭的石头。
江泥咬着嘴唇,似乎是觉得秦会之看不起他,他就算是没有正儿八经的上过学堂,可是,他学过的道理也不比其他人少。他不仅懂什么是好坏,还分得清好坏。
“我怎么不懂,伤天害理、杀人放火、冤枉好人、偷鸡摸狗都是坏事。”少年说的言之凿凿、抑扬顿挫。
秦会之忍俊不禁,“这些大道理谁教你的?不是没读过书?”
少年的身世与经历早已经被大理寺扒了个干净,这小子从小跟着母亲生活,那时凌源中都不知道他们母子的存在,更没有接济他们。他们也仅是勉强活着而已,他能长这么大都是为母则刚,没有放弃他而已,哪里还有多余的闲钱供他读书。
江泥恼怒,知晓秦会之就是看不起自己,此刻也俨然忘记了秦会之对他的伤害,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忿忿不平的瞪着秦会之,气鼓鼓道:“生而为人,自有人教。”
“嗤~”秦会之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小子不仅直率还有趣。要是活到他这个岁数,经历了一切常人该经历的,又岂会还坚持着那些空口白话的大道理?人啊,道理都是实践出来的,好恶也根本区分不了,不是每一个好人都做了好事,也不是每个坏人都没做好事。所谓黑白,要想去区分他,就不要做旁观者清。
“别光看这些大道理,只要人活着,大道理有个屁用。”
“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过奉劝你最好想快点,不然我不保证下一次来人提审你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经得起折腾吗?也不要想着一死了之,你娘都为你死了,要是你也这样草率的死了,你娘就是白死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你死她活着,毕竟她这一生吃得苦够多的了。”
秦会之也不是劝人,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要是江泥有点脑子都知道怎么做,而不是一味的逞强赴死。
反正他今日来就这一个目的,传达自己的意思。既然话也说了,人也看了,就没有再留这里的必要了。
他正拍着衣裳往外走,又给江泥叫住。
“等等……”
秦会之回头看着他,江泥抬起头用极其别扭的姿势看着门口的人。“如果……我答应你,我就只能活着出这里吗?”
哟,这小子的确是聪明,知道问这个,要是旁人哪里会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呢。活着走出大理寺就是一个噱头罢了,真正要活命的,岂非仅是活着走出这牢狱?更大的牢狱是汴京,更大的危险是汴京里的刽子手。而他一旦听从他的指认了旁人,届时杀他的人就如过江之鲤。
“聪明人,所以?”
“我要你的承诺。”
江泥紧紧地盯着秦会之,眼睛里有跳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