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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梅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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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燕蓟城便已入冬,大雪纷飞了两日,寒意也越发浓烈,漫天的雪花簌簌飘扬,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宫苑两旁的堆雪映衬着红墙翠瓦,格外银光炫耀,雪色夺目,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碎片雪末,入冬的天已是越渐寒冷。

储秀宫一室生春,炭火噼啪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琉璃花樽插着鲜艳的腊梅,愈发满殿馨香,清气扑鼻。

皇后唤了各宫主位齐聚储秀宫议事,她坐在铺鹅绒软榻上,穿一件湖蓝色千瓣牡丹丝缎绣花棉坎袄,一手调着熏香,一手扶鬓揉穴,道:“下了几场雪,天气愈发冷了,吾不忍雪霜冰冻传妹妹走动。”

珍妃袭了一身蓝粉色海棠金氅,罩一件桃色撒花银鼠窄裉袄,手上紧紧捂着珐琅蓝彩手炉,道:“主儿吩咐便是,奴才定当尽力。”

皇后柔柔含笑,道:“今上勤俭治国,唯东西六宫庶务繁冗,难免疏忽,不知珍妃把东六宫的过冬份例发了么?”

珍妃抚着一支双翅缠金嵌梨花步摇,垂首道:“回主儿,昨儿就分发完了。”

皇后点了点头,只听丁玉海道:“红炭五斤、黑炭二十五斤、天池茶叶四两、天安茶叶七两、木棉十二斤、锦缎棉五斤,乌拉貂皮两件、紫鼠貂皮四件、羊毛大氅两件、织锦大氅四件、兔缎披风四件、灰鼠披风四件。”

皇后含笑道:“那慧妃那边分发的如何?”

慧妃婉声细数,道:“黄蜡日一支、白蜡日一支、羊油蜡日三支、绿地紫龙盘两件、各色磁碗十八件、各色磁钟十件、漆合一件、漆茶盘一件、镶铜磁盘两件、羊角手提宫灯四把、八仙手提宫灯四把、锡茶壶两只、锡火盆一只、炭火盆一只、铜火盆一只、锡痰盂一只、锡坐壶一只、铜坐壶一只、镀银铁云包角桌一张、镀铜镶花包角桌一张、黄花梨木包角桌一张。”

皇后蕴着春色浅笑,道:“两位妹妹事无巨细,真是精心。”

慧妃、珍妃纷纷起身福礼谢恩,皇后笑容可掬,道:“快至年下了,东西六宫朝贺多,赏赐也多,廷诰命妇、世家宗亲来来往往,到了二十三各宫各处便洒扫除尘,张灯结彩,二十七八又至奉先殿祭祀祖宗,妹妹们怕是有的忙了。”

珍妃笑着福身,道:“奴才听从皇后主儿安排,不劳主儿烦心。”

皇后吩咐王嬷嬷扶起,道:“吾患疾沉疴,身子不济,幸得两位妹妹聪慧过人。”

慧妃欠了欠身,笑道:“谢主儿,奴才行事鲁莽,六宫事但请主儿做主,奴才洒扫侍奉,甘之如饴。”

皇后端庄一笑,道:“天色不早了,外面风大雪大,车辇难行,吾唤了秦世海过来言语,两位妹妹跪安吧。”

皇后回到内殿,脱下坎袄又穿一件天青色凤啼竹叶衬裙,又将捂在小腹的镂空金梅抱枝袖炉中添了几块炭火,道:“当真听说昨儿夜皇上召幸了阅是楼的琵琶歌伎了?”

王嬷嬷横眼道:“奴才不敢扯谎,御前的人嘴巴严实,碧绮、碧绣、李长安的嘴根本问不出话,奴才往顺财怀里塞了两锭银子才盘问出来的。”

皇后撂下了手炉,冷冷道:“皇上不是好色之人,怎会不顾声名召幸了琵琶歌伎呢?”

王嬷嬷低声道:“不过身份低贱一些罢了,像宁贵人包衣奴才的出身。”

皇后凝眸轻哼,立时道:“那好歹是有身家名分!”

王嬷嬷抿手扬唇,道:“主儿您是中宫,皇上幸了几个姬妾算什么?六宫还是您主持。”

皇后点了点头,兰桂端过一碟玫瑰酪,翠雯又捧来几碟可口点心,道:“奴才回主儿,内务府的秦世海在外候着呢,主儿要不要传召?”

皇后微一扬脸,王嬷嬷肃声道:“主儿说了,传他进来说话。”

过了几日,天色已经渐渐放晴,宫苑四处甬路的积雪也被清扫干净了,只留下青石板路上一层薄薄的碎冰,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这一日晨起,从储秀宫请安回来,赵得海早预备好了轿辇,笑道:“天儿冷,主儿先上轿吧。”

慧妃披一件素白色菱枝纹雪雁锦翎斗篷,手中捂着莲花镂空银绘鸟鱼手炉,笑道:“天寒地冻,轿子也不稳当,我心疼你等寒冷,回去了各自领一锭银子。”

为首抬轿子的太监笑逐颜开,忙举手作揖,却见巷尾处闪过一排穿着清丽,手执琵琶的宫女慢慢走来,为首的是阅是楼的姑姑碎香,四十上下,瓜子脸,穿一身青麻色压花长褂,眉色紧皱,面色苍惨,互手拱襟,沉静不语。

只听碎香一声冷笑,道:“前儿皇上有旨,阅是楼的歌伎女儿琵琶弹得不错赏了银子,今儿承皇上不吝召幸,唤去养心殿弹中阮,以供圣耳清听,姑娘们可要拿出本事,不可污了皇上圣耳。”

那一排的歌伎也不畏严寒,忙屈膝点头,道:“嗻,奴才遵姑姑教诲。”

碎香笑了笑,道:“这便是了,姑娘们弹得好得皇上宠眷,今后定是顺风顺水,风光无限。”

其中一位女子含着笑意,道:“姑姑说得是,弹得好说不准明儿皇上就召幸了。”

另一个女子也掩口轻笑,捂脸道:“可不是嘛,像香檀姐姐,一跃成了答应了。”

一众女子也是随声附和,碎香一脸肃然,厉声喝道:“够了!这是东西六宫的长道,不是阅是楼的围房,都给我仔细些!这般轻佻无礼,没沉没重,你的项上有几颗头?”

众人忙低头认罪,碎香连眼皮都没抬,冷冷道:“素日叽喳几声,还真当做莺声燕语,凤凰鸣啼了?”

碎香疾言厉色,一众歌伎个个胆战心惊忙低头认错。正说着话碎香脚下一个踉跄,花盆底打斜,差点摔了跤,正巧撞见了从长街角门东走过来的王嬷嬷身上,王嬷嬷顿时脚下一滑,嘴上啐了几句。

王嬷嬷脸色骤然阴沉,道:“哪个奴才不长眼睛,撞在了我的身上?”

碎香一听脸色便黯淡了,仗着入宫年久便沉着声,道:“我当是谁,原是皇后身边的王嬷嬷,嬷嬷可大好?没伤着您吧。”

王嬷嬷扬了扬绢子,道:“下次走路稳点,万一把老奴跌了碰了,可得打发慎刑司服役。”

那王嬷嬷乃是皇后娘家的家生奴才,身份颇高,碎香素知她厉害也不免心生胆怯,忙赔笑道:“嬷嬷无事便好,是奴才眼拙不当心撞了嬷嬷,还望嬷嬷见谅。”

王嬷嬷瞧了一眼,抖了抖衣上的清雪,道:“罢了,天寒地冻,老奴可没心思与你纠缠,老奴倒是听说阅是楼的琵琶女伶俐,勾引了御前,真有此事?”

碎香神色一凛,忙垂眉道:“嬷嬷在哪听得浑话,我们阅是楼的女儿低贱,哪能进得了御前?嬷嬷说笑了。”

王嬷嬷冷哼道:“少在这儿装糊涂,当下皇后主儿已然知晓,是不是伺候了皇上谁也不好说,敬事房瞧上一眼,自是清楚。”

王嬷嬷说完狠狠地扫了一众歌伎女儿,便掩着嘴唇鄙夷,道:“真是一群不要脸的货色!都给老奴仔细些,小心你们的皮!”

风天雪大,有一两句话落在了慧妃的耳里,她紧捂着莲花镂空手炉,笑道:“这些人倒有趣,竟也不嫌天冷。”

赵得海垂着手,道:“主儿怕是听冷了,咱儿紧着回去吧,奴才瞧又要刮雪花了。”

慧妃紧了紧风领上的红绸子,道:“听王嬷嬷说,像是阅是楼的琵琶女进了御前伺候?这是何时之事?怎得我却不知?”

赵得海搓着手,低声道:“奴才也不知,如今御前伺候的人嘴严。”

慧妃梨涡一荡,捋了捋斗篷上的菱枝纹雪绣面,笑道:“幸下也不是罕见之事,既是阅是楼琵琶女也该是出身包衣,这等身份倒也无妨。”

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了几日,燕蓟城已然雪白一片,银装素裹,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六宫众人齐聚皇后宫中请安。

皇后坐在福寿安康如意锦被上,炕桌上摆着新鲜瓜果和各色点心,穿一件玫黄色撒金花锦毛鼠棉裉袄,又围着嫣红色貂毛风领,只淡淡含笑微微不语。

王嬷嬷掀了福星高照锦绣棉帘,笑道:“主儿,东西都备下了。”

皇后笑着进了一口热茶,道:“近日天寒,内务府新来的青狐皮子,吾赏给各位妹妹,也好做件端罩御寒。”

几位妃子忙屈膝谢恩,皇后略一抬手便吩咐了坐下,道:“还有几日便过年了,吾求了皇上恩典,伺候的奴才们一律添了二两银子、四斛米,也好补贴家用。”

丽嫔笑着抬了眉,道:“主儿慈爱驭下,奴才们定会感激主儿恩德。”

却见锦绣棉帘一掀,陆忠海进了来,他微微颔首,低头顺眼不敢抬眉注视皇后,皇后瞧过一眼,陆忠海才沉沉道:“主儿,安顿好了,已拨了乐寿堂居住。”

珍妃脸上一惊,紧紧捂着珐琅瓷绣青瓣梅花手炉,急道:“什么安顿好了?”

皇后缓了缓语气,道:“妹妹们只怕不知,皇上给咱们添一位妹妹,咱们有福了。”

慧妃正端着的茶盏微微一颤,差点洒了水,荣嫔与宁贵人也对视一眼,暗自心惊,珍妃嘴角凝了一缕疑色,道:“妹妹?是哪家的姑娘?”

皇后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只端正了髻上的凤嘴珍珠,道:“瑚尔哈拉氏,内务府包衣出身,先拨了答应,又晋了嫤常在。”

丽嫔披一件紫红孔雀翎银丝绣蝶大氅,便微微皱了眉,道:“皇上未曾选秀,怎得封了一位包衣奴才?”

皇后往身下的景泰蓝海水碗里添了一把鱼饵,笑道:“听说是阅是楼的歌伎,得了皇上恩眷。”

荣嫔掩鼻轻蔑一笑,道:“奴才们倒成了精,一个个都想做主儿。”

珍妃面上青红,揾腮道:“歌伎是什么出身,也配与咱们说笑?主儿定仔细劝劝皇上。”

皇后瞧了一眼王嬷嬷,王嬷嬷往银鼎铜莲熏香炉里添了一勺檀香,便道:“皇上纳新人也是常见之事,有什么好劝的。”

珍妃急切道:“是常事,只是皇上才纳了宁贵人,又纳这个婢子?”

皇后面色阴沉,低喝道:“珍妃,你伺候皇上久了,说话还这样没分寸。”

珍妃赧然垂睫,惭愧垂目,皇后忙垂手抚着东珠压襟,道:“既是晋了常在,大家日后便要仔细相处。”

众人忙屈了膝,道:“是,奴才谨遵皇后主儿教诲。”

晌午用过了膳,仁后便着人传了乾坤、皇后训话,仁后遣了众人,只剩下三位主子静静不言,空气犹如凝结了一层厚冰,让人寒冷。

沉默了片刻,仁后微睁了眼,道:“吾瞧了账簿,皇后能干,是比仁帝在时节省了不少,皇帝力行勤俭,只有贵妃之上才可日日食肉,今儿是二十三,再过六天便是除夕,奴才下人辛苦伺候也该改一改规矩了,安慰奴下之心。”

乾坤思忖片刻,只微微颔首,皇后屈膝扬眉,道:“奴才传了谕,已在月银中添了二两银子、四斛米,且奴才份例月月折给了下人。”

仁后微微含笑,道:“皇后克勤克俭,无怠无荒,做得很好。”

仁后凤眼微眯,横了乾坤一眼,乾坤立时心头乍惊,道:“皇额娘怎么这样瞧儿子?”

仁后笑纹渐深,轻轻一嗤,道:“皇帝做了什么事,当吾不知道么?你真是大胆!”

乾坤不觉面上泛红,举止拘谨,道:“人,儿子已收下了,皇额娘万勿动怒。”

仁后淡淡一笑,理着鬓上鎏金如意穗,道:“先前你收了宁贵人,吾也没说什么,这才过了几天,你又收了这个。”

乾坤的神色渐渐舒缓,道:“皇额娘,儿子收了嫤常在,也是为了皇嗣思虑。”

仁后笑色稀疏,抚了抚怀中的一只雪白花猫,道:“是为皇嗣思虑,吾才不好惩戒,你身下有四子二女,瑞恿顽劣,瑞慜聪颖,瑞愆、瑞悊年幼,你还年轻子嗣上用心些,这样的包衣出身还是少纳。”

乾坤这才点了头,微微进了茶,道:“嗻,儿子谨遵教诲,下次不会了。”

仁后轻轻用手扇了扇香炉里焚的檀香深嗅一口,道:“昨儿瞧十二阿哥在廊下读书,书里有一句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写的便如皇后这般端庄秀丽之人。”

仁后微一扬脸,桂姑姑福身颔首到妆奁盒下取来一只翡翠波纹镯,那玉镯色泽光净翠绿,成色天然,像极了一汪碧绿的清水,道:“伸出手来,吾给你戴上。”

皇后有些惶恐忙起身推脱,仁后按住了皇后手臂,含笑道:“吾知你端庄,这只翡翠波纹镯是当年吾为仁帝盈妃时,你的姑姑孝敬皇后亲赐,这样的好东西合该你们姑侄二人收着。”

乾坤双眸含笑,不觉惊奇,道:“原来是孝敬皇后的东西,难怪看着眼熟。”

皇后抚摸手腕上碧绿的玉镯,舒展眉黛,含笑谢恩,乾坤与仁后又寒暄了几句,才起身告退。

腊月二十八,窗外不时飘落雪花,慧妃捂着暖炉站在窗下,看着飞舞而落的细碎雪片,道:“明儿便是除夕了,也不知阿玛怎么样。”

蕊桂忙替慧妃披了一件海棠色织梅花绣瑞雪大氅,道:“主儿可是想老爷了?这一晃夫人都三个月没递牌子入宫了。”

慧妃放下暖炉,眼中尽是忧色,道:“阿玛为人谨慎,为仕二十几年,一直恪守人臣本分,却因嗣位之争而无辜受累,从前为统领时朱门绣户,一族显贵,如今落魄,家中光景也尽上了。”

蕊桂叠着皮子衣裳,道:“老爷遭贬受累,那珍妃之父常与谦亲王交好,今上践祚初,谦亲王、祉亲王与被废的太子争夺皇位,谦亲王一向狂妄,老爷得罪了谦亲王,那必是后患无穷。”

慧妃捂着胸口深深叹气,道:“朝政未稳,皇上还不能动谦亲王,连着也不能动李氏兄弟,看似天下祥和,暗地却是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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