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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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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天气越来越有闷热之兆,皇后便免了清早的定省,只命到了傍晚时吩咐诸位嫔妃齐聚储秀宫议事,小坐即可。

皇后端然坐于紫檀香木雕彩刻花凤座上,她笑容依旧,端方温和,众人依次而坐,莺燕相欢,妃嫔笑语,无不热闹。

只听皇后笑道:“听说皇上要晋宜常在为宜贵人,册封之礼定在了这个月的十二,吾命人瞧了瞧正是黄道吉日,宜妹妹伺候皇上久了也该晋一晋。”

宜常在声如燕啭,盈盈行礼,皇后忙着翠雯、金桂扶起,道:“你是有福之人不必言谢。”

悯嫔唇齿如樱,低哼道:“不过小小贵人也不是嫔位。”

皇后头上翡翠珠玉嵌凤尾垂下的紫水晶流苏,玲珑清碎,摇摇欲坠,冷声道:“有这会儿闲话功夫,不如仔细教导宫中奴才,连内务府的银两都敢克扣。”

悯嫔满脸通红,一时垂睫低头不敢说话。珍妃微微抿了一口清茶,道:“悯嫔好歹也是主位,又是大皇子之母,怎得却约束不了奴才?平白叫人笑话。”

丽嫔轻笑一声,悠然抚着衣裳的花纹,道:“皇后主儿万勿动怒,奴才认为主位不济事,下人更是该打。”

悯嫔这才舔着脸,道:“回主儿,克扣宫例的下人,奴才已经发落掌嘴二十。”

珍妃杏眼流转,顾盼神飞,道:“悯嫔糊涂了,掌嘴二十岂能震慑人心?合该杖打二十以儆效尤。”

荣嫔眉色蹙蹙,扬唇道:“连主位的银子都敢克扣,分明是瞧悯姐姐软弱。”

皇后淡淡一笑,道:“既软弱又不中用,合该受皇上厌恶,宜妹妹一胎仔细保养,也好为皇上诞下一位阿哥。”

宜常在一脸矜傲也不起身谢恩,只低垂秀目,微微颔首,道:“谢皇后主儿关心,主儿无微不至,奴才心怀感激。”

皇后眉心一散,道:“前儿内务府送来四海碗墨金色东海锦鲤、四海碗凤尾金鱼,供吾鞠养赏乐,吾瞧锦鲤色泽鲜亮,凤尾金鱼成色名贵,一时也养不了这么多条,便赏给妹妹们,妹妹闲暇之余怡情悦性,身心安泰。”

王嬷嬷、翠雯、金桂、兰桂便端来青花色海藻纹深碗,里头游弋着数十条颜色亮泽,活泼可爱的各色锦鲤、凤尾。

王嬷嬷笑道:“宜主儿娇贵,定要多挑选几条,金鱼沾了主儿福气,更能活波乱跳供主儿赏玩。”

宜常在眉梢顿生丽色清婉,微一扬脸,身后的苏桂、翠瑕便挑选了十几条金鳞锦背、红斑绿斓的金鱼。

珍妃、荣嫔、丽嫔、宁贵人也挑选了几条锦鲤、凤尾、鹅头绿,皇后凝眸一定,道:“慧妹妹不喜鱼么?”

慧妃抚了鬓下翠色芙蓉密纹扁方,笑道:“谢主儿好意,我不喜金鱼浮动翻滚,腥臭交加,鞠养宫中甚为不妥,反倒污了内殿清香。”

皇后含笑点头,道:“妹妹果真见解奇特,心思巧妙,其实吾与妹妹不过图个乐子,未必在乎诸多细节。”

皇后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妹妹们也都散了,听说这几日京城一带会有雷雨,下去跪安吧。”

一众嫔妃出了储秀宫已是酉时三刻,天色浓黑,铅云低沉,便乘坐肩舆各自回宫了。繁木森森,树叶葱密,空气中依稀有着草木茂盛散发出的清甜气息,月色如烟,遮天蔽日的树荫垂落成一道浓重蓊郁的墨绿色,模糊了众人视线。

长春宫离储秀宫并不算远,只是要路过一片藤蔓低回,茂盛繁杂的宫廷小径,宜常在坐在四人抬的肩舆上,苏桂、翠瑕、祁发海捧着几盆海碗,里头游动的金鱼欢快翻跃,竞相嬉水。

宜常在环顾四周,皱眉道:“这儿入了夜阴森森的,倒叫人害怕。”

身后肩舆上坐着荣嫔也急着催促,道:“这儿近御花园树繁叶密的,快走!”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绵软的猫叫声,清晰幽幽地落入众人耳朵中,在清冷寂静的夜晚之中格外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荣嫔惊讶一声,紧紧攥住手里的绣花手绢,惊恐道:“有猫!有野猫!快走!”

不过眨眼一瞬间,树梢藤蔓之上此起彼伏的猫叫一声接着一声凄厉可怖地响了起来,隐约可见伏在琉璃花瓦墙头上的数十只灰黑相间,形态丑陋的野猫顿时弓背竖毛,低声喵喵,露出一双幽蓝发亮的鬼眼。

突然一只黑色灰毛,肥硕健壮的野猫从墙头上直跃而下,狠狠扑向苏桂手里捧的一碗墨金色东海锦鲤,那野猫爪子极为锋利,重重挠在了苏桂的手臂上,一碗锦鲤被抓得摔地粉碎,那野猫速度地叼了几只鲤鱼,飞跃而上。

骤然闻得四周有一股鱼腥味,碗里的鲤鱼扑棱了几下,墙头上十几只野猫一跃飞扑而来。宜常在惊悚交加,躲闪不及,那两只野猫呲嘴嘹牙,凌厉杀来,稳稳撞在平坦的小腹上。

四周宫女太监乱成一团,宜常在恐惧交集,飞扑过来的利爪把衣裳划破条条破碎,登时她吓得弯腰捂腹,下体酸软流血不止,冷汗涔涔直下。

英桂捧的海碗也被野猫扑个粉碎,脸上划了几道血伤,宜常在脸色惨白,揪心喊痛,闻讯过来的宫中侍卫拔出长剑朝野猫砍去,只听声声凄厉的惨叫和骨骼震碎的声音袭来,弥漫着鱼腥和猫血的腥臭气味。

祁发海惊魂未定,厉声喊道:“宜主儿见血了!快去传太医!”

几只野猫寒毛冷竖,叼了地上打碎海碗里的凤尾金鱼和锦鲤,落荒而逃,扬长而去。

彼时乾坤正在平安室召见密臣商议谦亲王忤逆之事,昼郡王忿忿不平,更道:“谦亲王依仗长子身份,作威作福,不敬今上,奴才之见立刻查办,削爵圈禁。”

张庸泰捋了捋胡子,道:“昼郡王行事不可鲁莽,谦亲王乃仁帝长子,且最先封亲王之位,你尚在幼龄,人家便随仁帝开疆拓土了。”

端贵亲王沉思道:“福建提督李云璐、副都统李丰璐、太傅张舜、内务府大臣扎勒特、广财、礼部尚书右侍郎石岫、两江巡抚郭万里,素日与谦亲王走得很近,这些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利朝堂安稳。”

鄂扬尔埋头深思,道:“凡事需认真商讨,万不可莽撞,今上践祚之初,安抚为上不宜诛戮,恐伤了天家和气。”

乾坤怒目微眯,道:“李云璐是珍妃之父,且他刚刚铲除余孽立功,朕现在还不能动他。”

永惠拱手道:“奴才听闻戴恒被贬黜后,贼心不改,常出入谦亲王府上议事,与谦亲王、祉亲王沆瀣一气,连一些宗亲都极力拥戴。”

昼郡王横目一凛,道:“鄂大人是祉亲王亲舅,那拉氏的外甥,今日密事,努大人万勿泄露风声。”

鄂扬尔轻哼一声,便扬唇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与祉亲王往来甚少,且我得仁帝爱重,又是皇后阿玛,怎会如此忠奸不明,是非不分?”

忽然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有着低低的人声,踏破了平安室的周遭沉静,乾坤心上烦躁便扬了扬声,道:“是谁在外头?”

李长安并不敢敲门打扰,只气喘吁吁,声音都变了腔调,道:“是奴才,宜主儿不好了!”

乾坤一脸震惊,几乎怔住,其余众人也立时惶惶不安,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长安只在殿外吓得跪地叩首,道:“奴才也不知,仁后的凤驾已到长春宫了。”

未走到殿内便听得西六宫的长街上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凄厉叫声,伴随着羊角宫灯的烛火和微风婆娑起舞的摩擦声,此起彼伏,慌乱一片,不忍卒闻。

仁后焦急地坐在榻上,手里不断捻动着藏传玛瑙蜜蜡佛珠,皇后则立一旁脸上肃然,一众太医只低低伏地叩首,太后撇了一眼,道:“吾不过刚刚睡下便有人来报,宜常在不好了。”

仁后并不疾言厉色,长春宫的宫女奴才早已冷汗淋淋,抽泣不止,正训斥着,只见乾坤的銮驾金黄璀璨,匆忙赶到。

皇后向乾坤福身请安,道:“都是奴才无能,夜来霜露湿冷,又遇上野猫冲撞,还请皇上降罪。”

乾坤来不及加以盘问,宫人进进出出忙碌,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端进去、端出来,已是腥红一摊,血味浓烈,众人忙捂住口鼻,连连作呕。宜常在的叫声越发凄厉,令人听后骨肉酥麻,浑身惊悚。

仁后急得额头上浮起一层细腻汗珠,道:“宜常在被猫冲撞了才见红的,且她不到四个月,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乾坤神色骤然惊怒,一脚踹在了跪地的祁发海身上,乾坤气怒夹杂,力气极大,祁发海经不住一踹,已是全身瘫软,拼命哭诉恳求饶命。

乾坤怨气冲冲,道:“都是怎么伺候宜常在的?平白无故哪儿来得野猫?”

乾坤显然愤怒到了极点,荣嫔忙揉胸按背低声诉求,道:“皇上珍重龙体,万不可动怒。”

乾坤稍稍平息,荣嫔又端来一碗红枣茶殷勤侍奉饮下,宜常在一声比一声凄厉,如皮肉绽开,筋脉割裂一样疼痛不堪,越发六神无主,毛骨悚然。

乾坤脸色阴沉难看,再也顾不上了,一个箭步便要冲进帷帐里,皇后立马按住乾坤的手臂,语气坚决,道:“回皇上,宜常在一胎极为不好,产房血腥污秽,皇上千尊万贵,玉足金躯,断断不可步入,以免沾染不祥之兆。”

乾坤还是听了皇后的话,静静退在一侧。李桂珅连滚带爬出了帷帐外,他声音颤颤,如同细蚊,只磕头碰脑,道:“回皇上!奴才无用!不能保宜主儿一胎,还请皇上降罪!”

殿内空气一时凝住,仿佛有窒息之感,仁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太医也尽力了,皇帝节哀吧。”

乾坤似乎是不能够相信,只默然摇头,无奈地走出了长春宫。

宜常在昏迷了半日后,于次日清晨醒来,她惊闻变故,又哭又闹,不仅摔了内殿陈设,也砸了花瓶碗盏,盆景摆置,甚至到御前吵闹请求乾坤为其做主,皇后更是下令宜常在违和,不宜打扰,太监宫女不准出宫半步。

宜常在骤然小产,乾坤也很少过来探视,即便是来了也不过稍稍坐坐,替她擦一擦眼泪就走了,倒是慧妃、荣嫔、恭常在看望了几次。她日日还要一顿不落的服用红花汤进行产血催落,不到半月,宜常在鸠形鹄面,骨瘦如柴。

这一日午后,乾坤正在勤政殿批阅奏折,珍妃在一旁红袖添香,端水研墨,柔情恬静一般的相处下,闻听外面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此起彼伏更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乾坤放下了手握的毛毫,皱了皱眉,道:“谁在外面哭喊?扰了朕的清静。”

珍妃扬一扬温婉含笑的脸,道:“皇上莫恼,奴才听倒像是宜常在,奴才这就出去打发了。”

乾坤微微颔首,正要说话,转首瞥见李长安垂头立在殿门口外,愈加厌烦,道:“李长安!还不把她打发走,朕不想听她吵吵嚷嚷!”

李长安踯躅不前,只道:“回皇上,宜主儿思念孩儿,扬言说是珍主儿、丽主儿设计陷害。”

珍妃不觉蹙眉,手势也缓了几分,低声一喝,道:“真是大胆!简直是无中生有!”

乾坤神色大变,忙掷了朱笔,低低道:“放肆!她竟敢污蔑!”

珍妃柔声细语抚着乾坤的胸口,道:“皇上万勿动怒,宜常在失心疯了,口不择言污蔑奴才。”

珍妃使过一个眼色,顺喜忙弯腰道:“回皇上,这几日宜主儿见了太子、四皇子,便说是她的孩子,吓得太子哇哇大哭。”

只听殿门外凄厉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又阵阵哭喊,宜常在声嘶力竭般嘶哑着喉咙,道:“皇上!奴才腹中的孩子冤枉啊!求皇上为奴才和枉死的孩子做主!”

内侍卫兰涛听得污言秽语,极不中听,便道:“公公请示皇上,主儿这般嚎叫,叨扰了皇上清安,你我奴才实是担当不起。”

李长安、苑长青也是一脸茫然,只两手一摊,急得跺脚,到底是兰涛身份尊贵转身走了殿内,道:“奴才回皇上,宜主儿叨扰清安,奴才惶恐,还请皇上示下。”

乾坤心下越发烦躁,便冷冷道:“宜常在如此狂悖,扰了朕清静!顺喜,传朕口谕,将宜常在送回,由内务府安置。”

顺喜答应了一声忙领旨去了,乾坤再无二话,起身便要往后殿走,才迈开几个步子却见珍妃也紧紧跟了来,她盈盈施了一礼,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奴才有一言要讲。”

乾坤瞟了珍妃一眼,淡淡道:“你若为宜常在求情,那便不要讲了。”

珍妃微微一尴尬,忙柔和抚鬓,道:“皇上抬举奴才,奴才并不替宜常在求情。”

乾坤不禁蹙了蹙眉,道:“那又是为何事?”

珍妃上前了一步,耳上坠的三枚珍珠环子玲珑一响,道:“宜常在身为嫔御,不安心侍奉圣驾,整日哭闹喊叫,叨扰皇上、仁后清安,实在不该!”

珍妃见乾坤眉头紧锁,脸色越加阴沉便大着胆子,道:“不是奴才多舌,宜常在这个疯癫样子,实是难以伺候圣驾,与其让一个发疯之人侍候皇上,倒不如一了百了,发落算了。”

乾坤略一沉吟,迟疑不决,道:“珍妃之意是?”

珍妃嘴唇微抿,明亮的眸光里含了一丝恶毒心计,道:“宜常在这个模样,即使蒙皇上恩眷也是阴骘祸水,不如成全了她,发落冷宫!”

乾坤的身体轻微一震,像是被珍妃的话深深触动,旋即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不久,乾坤的唇齿间吐出了冷冷的字,道:“来人!再传朕谕,宜常在废入冷宫!”

珍妃忙含笑施礼,她面色浅红,清秀如芙蕖,道:“皇上为江山社稷思虑,奴才在此谢皇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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