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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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朱漆大门沉重的落锁声,这间废弃多时的破落小院儿又恢复成往日的静谧,可就在这阕静谧之中,有什么东西带着诡异的窸窣声缓缓靠近。
平整的雪被皂靴踩出了一条脚印,水湿的皂靴在百里元晨的身边停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他身上的梅核,在指尖把玩片刻,才收入袖中。
……
熙熙攘攘的杨柳道旁,一株株海棠树被厚雪压弯了细枝,火红的海棠果被白雪掩埋,只在稀疏缝隙中漏出点点的红,远远看去,像是红梅在枝头次第绽放。
孩童们三五成群地裹着厚袄跑在街上,路过海棠树时,几个皮猴子总要在树干上踹一脚,待自己被树上的落雪盖个尽兴,这才会跑去找下一个乐子。
他们一面熙攘着,一面欢快地哼着小调:
“山河败,百事哀,阑珊起,业都成。”
在小队伍的末尾,一个总角男孩儿举着他娘亲为他折的纸鸢嬉笑着跑过门庭,路过街角,突然被从海棠树下惹眼的翠绿圆滚吸引了目光。
他将将止住步子,凑到树下,这才瞧清雪堆里正躺着一粒青梅。
他将它揣进窄袖,又抬头细看了看头上满是红果子的海棠树,一时也不晓得这粒青梅的来处。
“让路让路,快让路!”
一声尖细的叫嚷划破长空,男孩儿猛地回头,只捕捉到了一个绿色的身影从道口一闪而过,他凑热闹般跑上去,却连个背影都没看着。
奈川循着男孩儿的步伐,目送他跑过道口,消失在湍涌的人流里。
男孩儿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那粒青梅,他将葬身于文十郎的乱蹄之下,而文家为保十郎不受牢狱之灾,将作证之人以及他自家上下八口一并杀害。
这些浓郁的血腥味儿,都因为一粒不该出现在海棠树下的青梅而消弭不再。
这并非是奈川多管闲事,而是她身为鬼神,身为业都城名义上的城主,应尽的责任。
业都人都是活死人,他们虽然顶了个“活”的样貌,但并不能因此而忽略他们已成死人的事实。
而死人,是不可能再死一次的。
初到业都城的那几年,诈尸者屡见不鲜,死了的活死人们有的破棺而出,有的破土而出,更有甚者,在熊熊烈火之中浴火而“生”。
那也是奈川最不愿想起的时光,她策马飞驰在业都的各个角落,全年无休,追捕着这些面目全非,姿势诡异,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死人们,再把他们带到郊外,无人可察的阵法边界处,供养到元月再放归。
再后来,那大约是第四五年的样子,她终于将这些令她头疼不已的意外们分门别类地缕清缘由,汇编成册,再按时间排出一本名录,每年按时按点地出现在他们的人生里,做片刻只属于他们一人的守护神。
这就是奈川作为鬼神的职责:保护他们的性命,制止他们杀掉别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杀掉自己。
在上元节的前一日,奈川穿着粗布短打,手里提着还泛着热气的丑字酥,在正午日头最热辣的时候,站在鹿鸣街旁一家农户的篱笆门前。
破败的篱笆被厚重的积雪压得东倒西歪,将将能看出是个门的效用,看门的阿黄像是认识她一般,摇着尾巴冲她嗥了几声,不住地在她油皮纸包旁边打转。
嗥叫声惊动了庄子的主人,年近古稀的老人拄着木拐,颤颤悠悠地走到了门口,眯着眼睛远远眺着门前的人影。
“谁啊?”
“奶奶!我是李承的朋友,替他给您送节礼!”
她扯着嗓子喊着,奈川将油皮纸包高高举过头顶,晃了晃。
老人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阿黄几次高高跃起扑到奈川腿上,瞧着那个油皮纸包,口水尽数蹭到了奈川腿上。
这就是她为什么只穿个粗布短打的原因。
每每思及此处,她都会为她那件海棠织金裙感到肉疼。
老人没答她,只是用拐杖撞了两下地,示意她进门,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奈川早已习惯,她轻手掩住篱笆门,在院里找了个柴火堆坐下,耐心地等着她。
老人现在应该在收拾她屋里的炭火。
再过几个时辰,她会在屋里点着炉子,锁上门窗,窒息而亡,而在三个月后,她的尸身会因为腐臭味被路过的乞儿发现。
其实,对于这种自杀者,她完全可以有更方便简洁的法子,譬如把她手头的炭火换成假的,又譬如换个不能合上的窗户。
她不是没有这样考虑过,名录上有近千人等她去救,一年下来分摊在每个人身上的时辰着实可怜。
况且,平心而论,对于放弃自己生命的人,救她这件事本身就没有太大意义。
她对这个老人如此上心,究其原因,是因为她方才口中提到的李承。
李承是老人的独子。
也是奈川的恩人。
他就是那护送她到伽蓝寺脚下的十一名暗卫之一。
她还记得他的样子,一个憨憨胖胖,吃过她半块白玉糕的少年人。
最终中了流矢,死在她背后。
神思归位,老人已经从房间走出来,袖袍被蹭上了黑褐色的炉灰,恍若未察,她走到奈川近前,风烛残年的脸上难得与她一份笑容。
“小承他人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话音刚落,或是发觉忽略了眼前的人,老人又赶紧补上一句:
“你是小承的朋友啊,丫头来就来,带啥东西啊,家里啥都不缺。”
即便快将这套说辞背得烂熟,奈川还是眉目含笑,回应道:
“这是拾记铺子的丑字酥,李承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才买上的,托我带来给您尝尝鲜,他就快要升迁了,难免忙些,所以还托我给您带个话,说是今年回不来,赶明年元月一定回来看您。”
说罢,奈川探出身子,柔柔握住老人枯槁的手。
“他说呀,让您吃好睡好,好好等着他。”
老人饱经风霜的眼睛渐渐噙满泪水,她抛下拐杖,紧紧回握住奈川的手。
她在抓住她最后的希冀。
“升迁好啊,升迁好,那、那他在阑珊楼里,累不,难不?”
如今的业都城里没有闻人族遗留下的半点痕迹,阑珊楼此刻坐落的位置便是曾经的闻人府旧址,那些在闻人府任职的新人旧人,也统统进了阑珊楼的名录。
“不难,不累,阑珊楼那么好的地方,他不光吃得好喝的好,还好了个姑娘呢,明年没准儿就能带回家给您瞧瞧呢。”
这话并非奈川信口胡邹,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日他说起那个姑娘时脸上的那股子得意劲儿。
只可惜,明年,她怕是永远等不到了。
“好啊好啊,太好了。”
老人反复念叨着,像是心中大石落了地,笑得合不拢嘴。
奈川又陪她唠了会儿闲,待到黄昏将至,老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她送走。
和先前三百来次一样,奈川走到一半回过头,看着老人拄着拐杖站在路中央,阿黄也难得乖巧地卧在老人脚边,看着奈川离开的方向。
夕阳余晖洒在身后,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光,老人就站在融融的光晕里,目送着身形纤细的姑娘渐渐远去。
鹿鸣道很长,却只有星星点点两三户人家,老人的庄子就在这条小道的尽头,她也将在这里度过她安逸而孤独的三百余日。
像是读懂了奈川投来的目光,阿黄嗥叫两声当作回应。
“回吧!”
奈川高高举起双臂,左右摇摆着,直到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情绪不能久留,奈川捏了捏酸涩的鼻梁,转身寻去名录里的下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