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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渡人渡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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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秋天,阿丑背着笨重的行囊跟在南昆身后,手脚并用地爬上这伽蓝寺门前的百级台阶。

八年后,在同样的地方,十五岁的初月站在百级台阶的中段,停下脚步茫然地眺望着远处烟云缭绕中的重峦叠嶂。

圆月高悬在天边一角,静默地看着山下连绵而上的火光,赤色的亮光连成了一条长蛇,长蛇昂扬着头,直指百级阶上只余星点亮光的伽蓝寺,以及那个在半山腰驻足的姑娘。

初月瘦削的身板被底下的熊熊火光簇拥着,耀眼的火光之中是她身上斑驳的血迹,以及已故的那十一条比火光还要绚烂的生命。

是继续向前,还是止步于此?

他们拼了命将她送到这儿,如果就此停下,他们的牺牲就成了一场笑话。

可若是再向前……

“妖女,你以为仅凭这座破庙就能保的了你?”

闻人卯骑在一匹黑马上,他高举着一张弯弓直指初月的心口,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

就是那柄弓,它曾在她转头的刹那间夺走了三个暗卫的性命。

“就此投降,你还能活。”

话音刚落,山间罡风骤起,吹得衣摆猎猎作响,碎发被吹到脑后,额头上的黑斑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惹眼,她收回逡巡于远山之间的目光,顺着那弯弯绕绕的火光,一路看到了那张弓上。

她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十一个人的重量了,太沉了,所以,到此为止吧。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伽蓝寺,却发现方才还空空荡荡的高台上兀然伫立着一个人影。

闻人卯同样看见了那抹惹眼的身影,他蹙眉踌躇了一阵,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弓。

八年,上清方丈竟还是当年她记忆里的那副模样。

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或是慨然赴死前的释然,上清方丈的身影映在清冷的月光里,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光晕,她看着他,蓦然想起来当年她没想明白的那句话。

渡人渡己。

……渡己渡人。

禅音蓦然响起,声音不大,却仿若天外来音,响彻山谷,像是天神临世,救赎人间。

上清方丈宝相庄严,他手持法杖,身披袈裟,向初月鞠了一个佛礼。

“阿弥陀佛。”

罡风渐渐平息,圆月藏进了云翳中,初月整了整衣袖,行过她人生中最后一个体面的礼。

而后,在诡异的静默中,她拾阶而下,义无反顾地走进这漫山遍野的火光之中。

闻人于宵,我好像没办法亲口告诉你那句话了。

大军抵达不周山刹风洞的那日恰逢月夕中秋,八月十五,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

郦州的祭祀礼,同样也选在了这天。

初月经历了最为繁琐的净身仪式,最后被套进了一身茶白祭衣里,像牲畜一般被四个赤膊男人抬上了高台。

耳边是吵闹的喧嚣,初月被沉重的祭衣束缚着只能堪堪露出个脑袋,她艰难地逡巡着四周,视线之内只有阴云密布的天空,以及伫立在自己正对面的那座城墙。

城墙上旌旗招展,赤茶经编的布面上书着一个大大的“郦”字,旗帜之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她遥遥相望。

……

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一梦一浮生。

……

“想起来那个困扰你多年的愿望了吗?”

初月像是置身于一片云雾之中,在空中漫无目的的飘着,循着耳畔的深沉男音,随着这场大梦的苏醒,她的记忆也被慢慢找回。

或是因为双结出现得太突然,或是因为她头上的白簪花太刺眼,或是因为她胸口的那抹血红色太淋漓,或是因为他们的叫骂声太吵闹。

当那个年轻的主刑官问她有什么遗言时,她将她十五年来对这个狗屁世界的恨意尽数留在了这方冰冷的土地上。

“我要全郦州为我陪葬。”

为一个小小的通房奴婢陪葬吗?莫说是那个主刑官,就连当初说完这话的初月自己都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一句不自量力的笑话,至多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她的存在一样,一只困囿于方寸之间的金丝雀,毫无价值。

“夙愿已了,喝了手中的茶,重入轮回吧。”

初月举起右手不知何时握住的茶杯,温热的清茶暖在手心,借着水面的倒影,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有着琥珀色瞳孔的男人。

“我的夙愿是屠城,怎么可能了结。”

想要在一夕之间屠尽整个郦州,除非神仙降世,单凭一个凡人又怎么可能办到,对此,她只当是一句玩笑。

“郦州覆灭,确有此事,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笑容僵在嘴角,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是……闻人于宵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静默,她早已有了答案。

毕竟,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能为她这样做的,除了他也再没别人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

心存一片希冀,她抬头望向身边的虚无,等一个能让她开心一点的答案。

“灰飞烟灭。”

眼前那唯一的光亮也跟着瞬间消失,她还来不及消化,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嘈杂声。

回忆的走马灯在脑海里呼啸而过,在片刻间,她好像将这十五年又重新活过一遍。

那个坐在破落小屋里吃着冷菜冷饭的闻人于宵。

那个在习字台前风度翩翩的闻人于宵。

那个在火海中与她坚实怀抱的闻人于宵。

那个在床帏间同她呢喃细语的闻人于宵。

……

“我的人生没有喜欢二字。”

“帮你只是出于责任,你不用多想。”

……

“你总说我蠢我笨,到头来,你才是最蠢的那个,蠢得无可救药。”

“你不是说过不再骗我,不再瞒我,你又食言,你这个骗子,骗子!”

早已干涸的泪水连着这十五年间所有的哀怨、苦痛再次翻涌起来,折磨着她早已被剜走的那颗心,不是那难以忘却的肉体折磨,而是彻骨铭心的魂灵之殇。

“逝者已去,生者如斯,你当好好活下去。”

天边外,深沉的男音再次响起,带着难以掩盖的怜悯与悲伤,熟悉的音调勾动她早该化灰作土的记忆。

这个伴随她童年的声音,她不肯忘却,也从未忘却过,耳畔深沉的男音带着熟悉的厚重感,悠久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裹挟着复杂心境,以及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缓缓抬头,檀口微张:“是你吗?南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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