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永夜临安浮灯彼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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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张灯结彩，火树银花，飞上天际的烈焰绽放后又洒下，好似群星如雨一样落在人间。绮萝站在石桥上，看着桥下流过一盏盏河灯，像荧火虫一样飘向远处。
河灯上承载无数美好的祈盼或亲人间的祝福，此时的她不觉又想起过往身世，心中惆怅。
渐渐地，桂花香气越发浓重，沁人的芬芳像是已在咫尺间，换作平常，早该感受到四周动静，然而因心事重重，绮萝适才缓过神，蓦然抬首，炎钧手握一枝桂花站在她身旁。
“你还敢笑着回来！”绮萝斥责道。
“我是被拐走的，你也看见了。”
“去哪里了？”
“我跑遍城中，想摘一枝能配上你芳容的桂花送给你，可一听说要与你相比，这些花都惭愧地低了头，害我几经寻觅，终于才找到一朵不知天高地厚的来。”
“这花也不见得有多美。”
“花摘下来总是很快就会枯萎的，可能也是看见你，皱起了眉头。”
“胡说，分明是敷衍我，那人手里的花就比这好看多了。”
绮萝指着石桥边一位路过的妙龄女子，手捧一大束桂花，闻声来到二人眼前：“姑娘，要花吗？”
炎钧道：“不必了，我已经摘下最美的一朵送给她。”
“花的寿数很短，我这些都是才摘下的，故而更美些。”
“你是来砸场子的？我们不买。”炎钧有些恼怒。
“我这花不卖，只送有缘人。这位姑娘如此美貌，理当送去一朵。”
绮萝接过女子递来的一枝桂花，将炎钧采摘来的顺手扔掉，微笑道：“多谢，这位姐姐，你为何中秋不陪家人团聚，却在城里送花？”
“我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当年一家人来此避难，为了有个依靠，就让我嫁给一户掌柜，后来战乱已过，他们都重回故乡，我就留了下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人也不曾再问候过。”
“那你的丈夫何在？”
“他犯了重罪，失手杀了人，本该处死，正逢皇帝大赦天下，被发配到边境去劳役二十年。”
炎钧道：“既然如此，你风华正茂，早些改嫁方为明智之举。”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曾接济过我们一家，我怎能丢下他？我现在以刺绣为生，闲暇时常做些善事，希望能打动老天，再出现赦免的奇迹。”
“怎么会这样……”
“姑娘，这花你收好，我不打扰二位，先离开了。”
女子渐渐远去，消失在阑珊灯火的尽头，绮萝一阵叹息：“唉，总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我若是那个男子，一定早些修书一封，安顿好她的事，莫让她再等下去。”
“不过这花真挺美，我要用蛊虫把它做成标本，放在我的香囊里。喂，我们去放河灯许愿好不好？”
炎钧道：“你去放就是了，我在一旁看着。”
“为何？”
“我有任何愿望从来只靠我自己，不会祈求上天。”
“你！分明就是坏我兴致。”
一群人喧闹着从桥下经过，两人十分疑惑，走下桥头，绮萝拽住一个过往青年：“发生什么事了？”
青年答道：“燕捕头被人打了，我们去看热闹。”
“燕捕头？”
“就是我们临安府衙的总捕，燕回燕大人。”
“是遥提起过的那个人，”炎钧双手抱臂，“究竟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谁有空和你细说，我还赶着去看热闹呐！”
青年转头就跑，被炎钧一把拧住胳膊，跪地求饶道：“别别别，我说我说，是被给龙九爷打了。”
“龙九爷？”
“龙九爷是龙员外的小儿子，龙家是大户人家，连知府也不敢轻易招惹。那龙九爷可是临安城中出了名的恶霸，一年前燕捕头才上任，正遇到龙九爷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两人大战二十回合，燕捕头将龙九爷打成了重伤。此事龙家理亏，也不多计较，本以为就这样过去，可龙九爷养了一年的伤，如今伤势痊愈，便要找燕捕头复仇。”
绮萝笑道：“看来他是没疼够，二十回合就养了一年，那捕头说不定还未使全力。”
“我们原先也是如此想的，谁知这一回，燕捕头居然毫无还手之力，被满城追着打！”
“不会罢？”
“莫非前几日在洪水中受了伤？”炎钧道，“他与遥和祝姑娘也算相识一场，既然是此人，那我们便去瞧上一眼。”
钱塘江尽头被当地百姓称作东海口，这里是中土神州最东面，江水在此汇入东海中，临近城镇的地方，许多人放灯、观海、赏月，热闹非凡。再往东则开始沉静，海浪渐渐高过了人声，万里夜空下，只剩一个孤独的背影。
东海之滨，古老的重剑立在水中，昆吾巨阙，此剑生于上古，历尽沧海桑田，终于握在心怀天地的人手中，仿佛继承了三百年前被折断的古剑遗志，这一夜于此地洗尽铅华，辉映着皓月与群星。光芒遍洒在海面，原本翻腾的海浪也不再汹涌，承诺一个万家祥和的中秋之夜。而剑的主人就坐在海边，饮一壶浊酒，守一世安宁。
这片寂静的海岸变得嘈杂，转头望去，两个人在崖上扭打成一团，之后还跟了不少观望者，吕长歌起身丢下剑走过去，只见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正将一官差打扮的人摁在石壁上，一拳接一拳挥向他的面庞。
“让你不还手！瞧不起我是不是？还出不出手？”
“少废话，赶紧打完，我还要回家陪妻儿过中秋。”
“姓燕的，有种，我打死你！”
吕长歌大喊：“敢打官差，胆子不小呀！”
富家公子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老子打的不仅是官差，还是临安府衙总捕。”
“临安总捕！云遥提过的人？”吕长歌忽然一惊，细细打量燕捕头，紧接着低声自语，“哼，一点儿也不像，我年轻时没这般俊朗，但也不会如此窝囊，竟向权贵低头。”
“闪开点，别怪本大爷误伤了你。”
吕长歌丝毫不惧，直走上前，将他也吓了一跳，就在此时，燕捕头高声劝阻：“前辈，请勿插手！”
“为何忍气吞声？”吕长歌责备，“你身为护佑一方之人，如此狼狈的模样，让身后这些百姓瞧见成何体统？他们怎样再相信你，危难时把命交托给你？”
“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不管您是何方高人，请止步。”
吕长歌无奈停下，而没过多久，炎钧和绮萝也赶来此地，一见吕长歌，说起之前在酒楼以及眼下的事。
炎钧道：“大叔，这事你不管？不像你的性子。”
“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能怎么办。”
“还有这种事？”
“可能与我们上次一样，赌了一个拳头一百两。”
绮萝道：“这样打下去恐怕会出人命。”
炎钧笑道：“你们堂堂巫月教的弟子，左手虫蛊右手鸩毒，还会怕出人命？”
“那是过去，我现在是女娲娘娘的子民，当然要有仁慈的心怀，再说与你们待久了，就变成了这般。不管怎样，我们大老远追来，难道就这样看着？”
吕长歌道：“那要不我开个庄，你俩买大小，赌他能挨多少拳。”
炎钧道：“你这黑心狗庄能信？”
“老子从来没开过，你骂谁是黑心狗庄？”
“你的寻常伎俩已不敢恭维，真要开庄，不是黑心狗庄是什么？”
最前方三人一边看热闹，一边聊着开庄下注的事，一时间忘了龙九爷还在继续殴打燕捕头。燕捕头后背一次次撞向山壁，忽然间，山上一小块岩石坠落，直砸向他的头顶。
此番变故旁人来不及察觉，千钧一发之际，龙九爷一把推开燕捕头，自己的右腿被正正砸中，倒地嚎啕大哭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众人措手不及，看热闹的百姓们估摸着出了大事，龙家不好惹，顿时四散而逃，只剩下买大小的三人，此时也终于回过神。
“怎么了，不会死了罢？”绮萝上前问道。
“你才死了！我的腿折了！”龙九爷痛苦不堪地躺在地上，仰天咒骂。
炎钧惊异道：“我是不是眼花了？你在救他？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将他打死？”
龙九爷哀嚎道：“我说的都是气话，没想过真要打死他！”
“可他曾经重伤了你。”
“一事归一事，他真死了，天底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官，谁来保护临安城中大小老少？”
绮萝扶着满脸红肿的燕捕头缓缓起身：“你呢，为何只挨打不还手？真收了银子不成？”
燕捕头喘着气说道：“你们不知道他的过往。”
“住口！姓燕的，再说老子削了你！”
“什么过往，说来听听。”吕长歌道。
“龙府在临安城中本也算是书香门第，几个子女都大方得体，可他因为是庶出，加上母亲早故，自己又天资愚钝，从小不得喜爱，才渐渐养成这副心性。”
“原来如此。”
龙九爷破口大骂道：“说什么废话，还不是忌惮老子的身世家境，怕让你官位不保？”
两人却无视了他，燕捕头对吕长歌继续说道：“一年前我上任时并不知晓这些，所以一来便大打出手。这一次，我希望能用另一种方式，只要他打不死我，能忍则忍好了，权当是让他出气。”
吕长歌微微摇头：“他固然可怜，却亦是可恨。孩子，这世间并非所有恶人恶事都能如此感化。”
“我只是尽我所能而已，从我上任第一天起，就立誓要保护临安城中所有人，而他也是其中一个。”
顿时，吕长歌无言以对，久久愣在原地沉默不语。
说罢，燕捕头忍着伤痛走到龙九爷身旁，用肩扛起他的臂膀：“忍着，我带你去医馆接骨。”
“姓燕的，钱由我自己出，你敢借一文老子弄死你！”
两人相互扶持着走入远方的夜色中，绮萝撅嘴道：“什么玩意儿！清官也能与恶霸成为朋友？”
一转身，炎钧和吕长歌却如两尊石像，问话不应声，拍打不理会。
“喂！你俩怎么了？”绮萝大喊。
“无事……”吕长歌清醒过来，朝着海岸而去。
不久后，炎钧也回过神，绮萝灵机一动：“你不是想将他踹进湖里？这可是个好机会，眼前是一片海呀！”
“算了，今晚不是时候，别打扰他。走罢，我们去放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