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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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祖之的宅子在群贤坊,由永和坊往南一条道便直抵,骑驴只需半个时辰。
昨夜落了一夜的雪,堆得满地莹白,那袁府的梅花经一遭苦寒,想必炼得更香了。
宴会定在未时,瞧着时辰还早,胥姜找出那册《西行碎叶城》,翻到了有关东陵子弟子行踪的记载。
她仔细对照年份,又将龟兹、疏勒、于阗几镇的相关游记札子分找出来,一页一页的翻寻。
碎叶城、龟兹、疏勒、于阗,为安西都护府安西四镇,人是活的,若东陵子其弟子真出现在碎叶城,那也有可能出现在其相邻的镇府。
正翻看得入迷,林红锄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男子。
“两位请。”
胥姜抬头瞧了一眼,将林红锄招了过去,低声问道:“打哪儿来的?”
“路上碰到的,见他们正打听咱们书肆,便领来了。”
打听?
胥姜神色一转,脸上泛起和气的笑容,起身走向正在四处打量的二人。
“二位不知想买些什么,本肆地仄物杂,不若说与我听,我替二位找来。”
其中一人见到她,倒像是认识似的,眼神里透着几分熟稔,朝她作礼道:“胥娘子好。”
胥姜诧异道:“公子认识我?”
他答道:“携月楼曾见过。”
胥姜仔细打量了二人,没甚印象,便笑道:“那日人多,没能将人记全,怠慢二位了。”
看两人举止还算有礼,不太像是来找麻烦的,遂又问:“不知二位今日来是为何事?”
“在下冯杪,这是我同窗周槐。那日见娘子勇助曾追,心中佩服,便一直想来贵肆拜访,与娘子结交一二。”
结交?胥姜微微挑眉。
“承蒙公子高看,当日不过是看不过眼罢了。”
那周槐盯着胥姜,眼神让她觉着发腻。
胥姜不动声色,请道:“来者皆是客,二位请坐,红锄,上茶。”
“哎。”林红锄摆盏添茶。将茶水递给周槐时,他伸手过来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林红锄手背蹭了一下。
林红锄眉头一皱,心头升起一股反感。
她看了周槐一眼,却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她退到一旁搓了搓手。
胥姜瞧见了,心头一股火起,随后将林红锄隔开,坐到二人对面。
那冯杪坐定,打量四周,嘴里客套道:“胥娘子这书肆虽小,瞧着品类倒齐全,也不比那些当道的书局差多少。”
胥姜盯着他瞧了片刻,见他脸上有拘谨心虚之色,心头冷笑,面上却温和道:“粗陋之地,哪里敢与当道的大书局相比?”
她看了一眼周槐,笑了笑,“便说那继圣书局,占了寿康坊大半条街,那气派便让咱们这般小书肆是想一想,都快惭死了。”
那周槐闻言,面上浮起一丝得色。
看来真是周家人,胥姜心头有底了,神情也闲适起来。
冯杪笑道:“大有大的阔,小有小的雅。”说完又有些生硬地转了个话头,“那日瞧着胥娘子与林夫子、杜先生、楼先生几人亲和,想必有些交情。”
“交情谈不上,买卖倒是谈过几次,冯公子与他们熟识?”
“小生哪里高攀得上?只是仰慕其才学罢了。”冯杪连连摆手,又问,“听闻曾追已被收入杜先生门下?”
胥姜给自己冲茶,“消息倒是传得挺快。”
“恰好认识两位常在杜先生府上走动的士子,听他们说的。”
胥姜抬眼看他,“杜先生威名在外,我还以为只有他的门生敢上门呢。不知是哪二位大才,倒是让人佩服得紧,冯公子若是相熟,何不引荐一二?”
冯杪干笑一声,喝茶掩饰尴尬。
扯谎之前都不动动脑子。
胥姜正欲放下茶壶,见周槐一个劲儿拿猥琐的眼神往她身上撩,手中的茶壶一斜,滚烫的茶水便朝他浇了过去。
“哎哟喂!”茶水好巧不巧,浇在周槐下腹,将他烫得跳了起来。
“哎呀,只顾着同冯公子说话,手上失了准头,周公子你可烫着了?”胥姜手里提着茶壶要起身过去查看。
那周槐赶紧喝住她,“你别过来!当心茶水!”
冯杪忙拦住她,过去帮周槐检查整理,好在茶水洒得不多,冬衣又厚实,要不然这周槐下半身怕是不好过了。
“没事吧?”胥姜伸着脖子关切道。
“怎么没……”周槐正要发火,被冯杪压住,他冷哼一声,侧身提着下裳,脸色相当难看。
冯杪回身对胥姜道:“无事,只是衣裳打湿了。”
“那可真是对不住。”
冯杪见她神情似笑非笑,顿时一愣,这才觉察过来她并非失手,而是存心的。
自己意图被她看穿了。
“周兄衣衫湿了,不好人前失礼,加之天气寒凉,又怕冻坏了,要赶回去更衣,咱们便不打扰了。”
他不好再待下去,干笑着找了个理由,朝胥姜作礼告辞,便拉着周槐急匆匆走了。
见人走远,胥姜冷哼一声,将茶壶放回了炉子上。
一个猥琐下流,一个虚文缛礼,真是浪费她的好茶,污了她的干净地儿。
林红锄冲到门前“呸”了一声,嫌恶地搓了搓手,还觉得粘糊,便冲到后院洗手。胥姜让她顺手把二人用过的茶盏砸了,嫌脏。
胥姜盯着眼前的札记,心思却飘到了继圣书局上头。
今日这二人显然是周善才差遣来的,话里话外地打听她与杜回等人的关系,也不知要做什么。
只可以肯定一点,定是憋着坏,没安什么好心。
“下次再也不乱带人回来了!”
林红锄拿着抹布擦洗着两人坐过的地方,擦完后又将地擦了一遍。
“肆里再冷清,也不需要这般龌龊人上门充客!”
胥姜见她又气又悔,劝道:“傻丫头,别气着自个,不划算。咱们开铺子做营生,定是要遭遇各种人物的,有贤客,如杜先生、楼先生,也有如这冯杪、周槐等污糟之人。对贤客,咱们敬之,对恶人,咱们治之,只要自身清正,便无惧无畏。”
林红锄凑到她面前,瘪嘴道:“话虽如此,可我还是生气,想想他碰过我的手,我就恶心。”
胥姜抓着她的手拍了拍,哄道:“下次他再敢来,我就将滚水全倒他身上,定要烫脱他一层皮,给咱们小锄头出气!”
林红锄想到那周槐被烫得吱哇乱叫,便转怒为喜,‘噗嗤’笑了出来。
“合该烫死他!”
见她开心了,胥姜捏了捏她的脸,对她说,“收拾得够干净了,别瞎忙活,赶紧来帮我翻一翻这几本札子,看能不能找到东陵派弟子的蛛丝马迹。”
“好,我再去洗把手就来。”
两人齐心,将几本札子翻来覆去的找了好几遍,倒真找出点东西来。
“东家,你看这。”林红锄翻着一本记录龟兹见闻的游记,指出一行字给她,“这里写着‘与子楚论道于千佛洞’,这子楚不正是东陵子门下行十二的弟子么?”
“还真是!”胥姜把札子拿过来一瞧,上头所记载的年月与《西行碎叶城》上头所记载的年月,仅相差一年。
随即她将那札子反复看了两遍,又发现其所记见闻中,除千佛洞论道外,有一队僧人曾在千佛洞参悟佛礼,并整整停留了三个月。随后改变原来前往楼兰的计划,经由碎叶城去往了中原。
为何会忽然改道中原?这行僧人到中原后,又去了何地?
僧人,释者。
胥姜将其标注出来,打算去讨教袁祖之。两人又再细找了一番,见再也没别的才作罢。
见时辰也合适,便收整东西便往袁府去了。
雪霁初晴,阳景舒长。
路上行人车马不少,想是都趁天儿好,出门赏雪赏花的。
胥姜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顺手抽出一本册子遮光,犟驴倒悠闲,颠着蹄子,深一脚浅一脚往雪里踩。
一人一驴很快到了群贤坊,她循着街巷找去,又问了人,转眼便至袁宅门前。
与楼宅的阔气不同,袁宅稍显内敛,却也是门庭开阔,院墙重重,其中青瓦覆雪,竹柏交映,自是一番风雅。
门倌唤人来替胥姜牵驴,随后引她入门,又叫来个童子,将胥姜引入梅馆。
胥姜跟随小童穿庭入户,打帘过桥,一路观赏,只觉这袁宅处处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娘子,前方便是梅馆了。”
胥姜抬眼看去,正是梅占晴枝,花红日好。两人穿过院门,浸入一片香风,复往红云深处去,渐闻人声杳杳,丝竹幽幽。
好一个神仙去处。
小童领着她由小道入园,二人分花拂雪,来到一座雅亭。亭中群贤毕集,正在围炉小酌,抚琴吹笙。
“先生,胥娘子到了。”
胥姜快步上前拜见,“见过诸位先生。”又笑道:“瞧着像是儿来迟了。”
袁祖之也笑,“既来迟,还不过来领罚。”
一旁侍酒的小童,立即斟了杯酒,给胥姜奉来。胥姜从容接过,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咂摸片刻,觉出一丝苦意,三分梅香。
“先生以梅入酒,当真雅致。”
“就说瞒不过你。”袁祖之赶紧招呼,“别站着了,快快入席。”
她的位置是早留好的,一方矮几,一只蒲团,设在杜回与楼敬中间。
刚坐定,胡煦来了,她便笑道:“这还有个比我更迟的。”
杜回抬头瞧了一眼,凉道:“也该罚。”
胥姜听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便猜到他是在为曾追撒气,便有些忍不住笑。
胡煦顺从领罚,喝完之后坐到了袁祖之身旁,朝杜回问道:“先生,问峰今日怎么没来?”
杜回冷道:“忙着抄书。”
胥姜嗤地一笑,见杜回瞪她,赶紧收声。
袁祖之见状,笑道:“又抄书?这都抄了几回了?”
楼敬敲桌子数了数,“四回了。”
李统学打趣道:“想来府上近日纸笔开销不少,可得找胥娘子折个价。”
胥姜眯着眼接话,“一定,一定。”
杜回没好气道:“你哪边儿的?”
众人哈哈大笑,杜回自己也没忍住,露出一丝笑意,直叹:“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冤孽。”
随后却又对胡煦道:“下次让着点,年轻后生禁不起激。”
楼敬揶揄道:“哟,这就护上了。”
杜回横他一眼,“你家那个也招呼一声,平日里跟没长嘴似的,这回下手倒利落,惹得那冤孽日日唉声叹气,倒给我磨得一耳朵茧子。”
“他能开这一回口,我高兴都来不及,招呼他作甚?何况你那学生心气儿高,压一压也好。”见杜回又要瞪眼,忙道:“放心,你那学生皮实着呢,压不坏的。”
随后朝杜回举了举杯,全作替儿子赔罪安抚。
杜回脸虽还冷着,却也承了他这杯酒,二人共饮。
席间热络,胡煦见胥姜手边放着几册书,便问:“东家带的什么书来?”
这倒是给了胥姜一个由头。
“几本札子。”说着,她将札子递给了袁祖之。
袁祖之惊讶的看她一眼,随后伸手接过。他翻看了几眼,不过是寻常的游记,便问:“有何特殊之处?”
他身旁的胡煦探眼一看,“安西四镇?”一时也没揣测出胥姜的意思。
“先生不是让儿替你找《东陵子集》么?这两日得了些线索。”
胥姜此言一出,袁祖之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失声道:“真的?”随后拿起那几本札子,又问:“便是这?”
胥姜点头,随后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此事仅为猜想,并无定论,要等我那朋友到安西都护府探查过后才有结果。”
袁祖之难掩激动,“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值得去找。”随后又对胥姜说道:“胥娘子,劳烦你转告给你那位朋友,这人我要寻,书也要找,若是找到了,必有重酬。”
“此事我已与他商定,只是找人寻书对他来说都好办,另有一事倒为难。”
“有什么顾虑,胥娘子尽管说?”
楼敬沉吟道:“想来是怕即便找到人,这书也不好得。”
“正是。”胥姜点头,“事关东陵派重要典籍,我那朋友为外族人,又是行商,怕无法取得东陵派弟子之信任,说服不了他们将书出让给他。”
“这……”袁祖之转喜为愁,皱眉道:“我倒是想亲自去拜寻,怎奈路途迢迢,又不得自由身,实在有心无力。”
胥姜早就想好了办法,便说来与他商议,“人不能至,书信可达,先生不如书一封信,交给我那朋友,待找到东陵派弟子后,将信转交,也算拜会。”又补道:“我那朋友每年都会去一次碎叶城,此次不行,还有下次,只要先生心诚,定能将其打动。”
众人听了,也觉得可行。
“好!”袁祖之随即叫童子请来纸笔,研墨写信。
开篇即是:先生在上,弟子诚拜。
痴人,痴人。
楼敬笑道:“脸皮真厚,竟自封作人家弟子,也不管人答应不答应。”
众人闻言,大笑。
袁祖之此时心切,也懒得回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