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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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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悠雪正坐在御花园瑞雪亭里用晚膳――火锅。

此时,天空中又开始下雪,却不冷,已近初春,这大概也是年初的最后一场雪了。

鹅毛似的雪片纷纷落落,瑞雪亭里的火锅热热腾腾,就在小狐狸欢天喜地胡吃海喝时,亭外鹅卵石的小路转角,一痕雪白貂裘慢慢走过。

半指长的貂毛上落了些许碎雪冰晶,因为颜色相近,一眼看去,分辨不出,只在悬挂在路旁几株腊梅的灯笼映照下,闪闪发光。

然后,那纤弱阴柔的少年裹着白裘,梳着长发,挽着松髻,素着灵美娇弱的容颜,以勾墨入画的姿态,走到了瑞雪亭外,朝亭子里的女帝微微躬身,“阿姐,我回来了。”

嚼了嚼嘴巴里的食物,咕咚咽了下去,小狐狸笑眯眯地朝她招手,“来,阿然,过来。”

夜子然走进了亭子才发现,在亭子的周围早已燃了炭火,亭外霜雪纷飞,亭内温暖舒适。侍候在侧的碧云将她肩头狐裘脱下,对她微微施礼,“参见殿下。”

“碧大人。”

夜子然点点头,坐在了夜悠雪的对面,隔着一张摆满菜品和红铜火锅的桌子,看向夜悠雪。

离宫近三个月,她突然觉得夜悠雪陌生了起来……但这股陌生,很快被打破。

夜悠雪端庄地眨眨眼,小脑袋往前探了探,笑得那叫一个贼眉鼠眼,“阿然,江南好吗?”

“好。”她回答,江南确实美不胜收。

“啊~那,江南的景致好吗?”夜悠雪继续问。

“好。”一山一水,皆是画卷。

“哦哦~江南的美男好吗?”夜悠雪接着问。

“好。”她答,美男清雅,春?色无边……

慢着!

夜子然蹙眉,就看见夜悠雪抱着海碗,笑的如“痴”如醉,“美人儿~都是美人儿啊!”

“……”不,她怎么会觉得陌生,怎么会觉得夜悠雪比以前更深沉了呢,她抽起风来,分明还是那么猥琐!

当然,夜悠雪的猥琐那是一两天了吗?

就在夜子然开始隐隐约约觉得要被雷倒时,夜悠雪已经从位置上蹦到她身边,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笑得只见眉毛不见眼睛,贼兮兮、色眯眯的那一款。

“阿然~他们是不是很‘秀外慧中’很‘表里如一’啊?”

秀外慧中?

表里如一?

好成语!

但――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

纯洁乖孩子夜子然开始的时候也只是觉得“怪异”,等夜悠雪像鸨儿一样,对她挤眉弄眼,最后还来了一句“器大活好”时,她突然反应过来。

然后,南晋楚王殿下的俊脸,比红铜火锅还红!

“阿姐,你――”

见她脸色变了,夜悠雪又一次眨眨眼,想了想,垂头丧气回到自己位置上,抓着筷子唉声叹气,“原来都是绣花枕头吗,阿然,你很可怜。”

我是可怜!

不然怎么会遇到你这种……这种抽风怪!

夜子然在心里扶墙片刻,吐血三口,再看夜悠雪的时候,已经彻底没有了分别三个月的不适感。

三个月算什么,面对夜悠雪,就算再分开三年她还是一样!

“阿然。”举起玉杯,夜悠雪轻晃着里面的梅花露,漆黑的大眼睛眯成一线,“去江南这么久,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夜子然沉默了片刻后,定定看着夜悠雪,三个月、三年、三十年她都不会变,依旧谈笑杀人――所以,她说:“阿姐,这是你的计划,一开始,就是你的计划。让我去江南,只是为了把我推进无法爬出的深渊……对吗?”

忽然,寒风扬起了霜雪,纷纷攘攘,却在接触到环绕瑞雪亭周围的炭炉时,化为水滴,天际落下的不像是雪,而是雨,夜悠雪伸出手,让化为雨滴的薄雪落入杯中,融进了红艳艳的梅花露。

淡淡地,她轻抿一口,然后抬头,微笑,“阿然猜到的了呀……”

柔美的眼眸掠过异彩,夜子然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玉杯,杯中与夜悠雪相同颜色的酒水,散发出的不是梅花清香,而是浅淡血腥,是对面那个纯然女子的血。

“阿姐知道风奕与我……所以,阿姐才会让我去江南……”

许是亭子里的暖炉太热,夜子然唇瓣有些干燥,她浅浅抿了一下后,抬眸看着夜悠雪,“阿姐,你答应要放过风奕的。”

夜悠雪也看着她,黑蒙蒙的眼眸坦然无垢,在察觉到夜子然细微的质问后,不以为然,弯眸一笑,“是啊,我答应不会杀他,阿然,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夜子然忽然诡异冷笑,“可阿姐却要借别人的手杀他。”

眨巴眨巴眼睛,夜悠雪笑得好无辜,“阿然,风奕对你很好,这三个月他大约对你如获至宝,情根深种,他见不到你是不会罢休的,可阿然不能离开我,那风奕,自然也就不会离开我。阿然,他被谁杀死都无所谓,只要这个人不是我就可以,当然了,如果他处在危险中,阿然也一定会不顾一切救他的,恩?对吗?”

“所以,阿姐就利用这一点,以血控制我,以我控制风奕,以风奕为刃,扫平敌手。”夜子然轻飘飘的说着,就看见夜悠雪单手托腮,一个劲儿点头,就想这连环牵绊的阴谋与她无关一样。

等她说完,夜悠雪摇了摇手指上的玉杯,红润的粉脸笑得像一只嫩嫩包子,“不止哦,阿然,还有你。只风奕一人怎么够,当然还有你。阿然,你的命捏在我手里就等于风奕的命也捏在我手里,反过来,我捏住了风奕的命,那么阿然,你也必须唯命是从,否则我掌心里的利刃很可能会断折……死去。”

夜子然的美目一瞪。

夜悠雪将杯中残余的梅花露喝下后,软糯糯趴在桌子上,掀指撑着侧颜,暖暖地微笑。

“喏,阿然,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啊。”有些微醺的小狐狸粉嫩嫩的唇儿噘着,去问被自己利用算计后的人,“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你送到风奕身边,然后……就得到了你们两个人~阿然,我很坏,很可恶,很让人讨厌,对不对?”

夜子然没有说话,事到如今,她已无话可说。

一步错,步步错,从她离开帝都,她就已经把自己和风奕送入了夜悠雪的手中。

智不如人,她输得心甘情愿,反正她也是个罪人,一辈子不得解脱,可风奕不一样,风奕不能被她拖累,更不能被她所害!

“阿姐。”夜子然柔弱的眉眼低顺,几乎是哀求着,“你放过风奕吧,他是无辜的。”

朦胧的醉眼微抬,夜悠雪再倒一杯梅花露,细细含在嘴里,慢慢地唇角一挑,“他不是无辜的,阿然,在皇室之中出生的人,没有谁是真正无辜的。”

风,似乎比刚刚更大了。

明明亭子里温暖如春,夜子然却觉得脊背凉寒,因为女帝端着酒杯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她说,阿然,风奕是夜昭的儿子,是我的哥哥。

然后,山崩地裂,她理智全飞,整个人连呼吸都不能够了。

偏偏,那狡黠入狐的女子缀着笑,吐气间带着梅花的香味,“所以,阿然,他不是无辜的,你也不是。” 夜子然苍白着脸,呆滞着眼,颤抖着唇,一眨不眨看着夜悠雪,一个瞬间,她看见了天下间最冷血无情的人。

“……对你来说,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不能伤害的人吗?”夜子然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话,她也就这么问出了。

清秀的面容舒缓下来,眼睛眯成两弯新月,夜悠雪微笑,再微笑。

“有啊。”

天下间,只有那么一个人,她不会伤害,永远不会。

她是女帝,站在皇朝最高位置上的帝王,她若不算计别人,便要被人算计,恰好,她不笨……或者说,她很聪明,所以她懂什么叫先发制人,更懂什么叫斩草除根,当她手染血腥,征途不休的时候,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永远站着干净温和的他……

一生一世一双人。

漫长的帝王道路上,有他,当真就足够了。

看着夜悠雪的脸,夜子然柔弱的眉心紧蹙,突然道:“碧云,你先下去,我与阿姐有话要说。”

碧云看了看夜悠雪,见她朝自己傻笑着摆手,又考虑到周围那些看不见的影卫,心想就算楚王殿下被她气得再怎么抓狂,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因此她朝夜悠雪施礼,抱着狐裘走出亭子。

亭子里只剩了夜悠雪和夜子然,前者一派纤秀,后者已经有些醉了,趴在那里,笑眯眯地瞧着她。

夜子然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柔声问道:“阿姐,若我死了,你可会放过风奕?”

“阿然会死吗?”她弯弯的眉眼氤氲着雾气,许是因为微醺的缘故,连笑容都娇憨可掬。

“如果阿姐继续利用我,也许,会呢……”夜子然端起面前有着淡淡血腥的酒,她柔美的眉宇之间,杀气极重,不是针对夜悠雪,而是为了她自己。

听到这一句,夜悠雪清醒了些,黑漆漆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她盯着夜子然手里的酒杯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弯唇微笑,“阿然,不要死哦~”

“……”夜子然呼吸一窒。

“如果阿然死掉,我不会放过风奕,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恩,阿然,我舍不得你孤独的死,风奕,他会为你陪葬的,一定会。”明明是威胁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又好像理所应当,带着三分宠溺,二分纯然,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男装打扮的弟弟,实际上却是妹妹的少女。

夜子然被轻飘飘的话逼入死角,想笑,又想哭。

天下间还有和她一样的人吗?

生而获罪,一世凄苦,如今,连生死都不由得自己做主。

空洞地笑着,她用尽全力,低低说道:“他和我一样,都是阿姐的亲人……”

看了她一眼,夜悠雪用长筷子在红铜塔锅的顶端拨弄了一下炭火,等白烟弥漫时她悠悠笑着:“是亲人,风奕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阿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怎么不是亲人呢,我没有忘记你们的身份,是阿然你忘记了我的身份。”

她是南晋女帝,帝王身后,白骨累累。

说完这句话,夜悠雪端起玉杯,朝夜子然走了过去,趴在她纤细的肩膀上,轻轻说道:“阿然的父君是贺清让,可阿然的母亲却不是夜昭……当年父君为了让母皇饶你一命,甘愿被赐死在灵虚殿,你的母亲也被折磨致死,阿然,你能活着是用他们的命换来的,如今为了风奕,你就这么轻易的放弃吗?”

夜子然隐在广袖中的手指一抽再抽,脸色更是素白一片。

夜悠雪淡淡地笑着,反手抽出她发间长簪,一头青丝铺散到地――纤美的少年,瞬然变成绝色少女。

夜子然。

一切皆是惘然。

这是夜昭为她取的名字,因她生来便是罪人。

她是皇夫贺清让与宫女私生的孩子,她的出生结束了父与母的生命,夜昭眼中容不得沙子,贺清让背叛她,便赐死,那宫女更是削骨剥皮,五马分尸。

而仅仅才出生一刻钟的她,被灌下毒药,一生一世为奴为仆,仰仗夜悠雪而活。

什么时候夜悠雪死掉,什么时候就是她的末日。

然。

连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与玩物无异的人生――直到那年,她遇见了风奕。

只觉得,幼时初见,不懂情是何物,懵懂逃避,再无音讯。而后再见,怦然心动,却只能一再逃避……江南三月,她以寻常女子爱他如斯,不离不弃,纵使被夜悠雪算计,纵使此刻无比追悔,她依旧觉得那是十八年来,最美好的时光。

现在想想,风奕与她都是一样,本不该存在的人……相遇、相爱,当真荒唐,当真不该。

亭子外风大雪大,寒梅枝梢的薄雪盖了一层又一层,一丁点红艳的梅花绽放枝头,与银雪、晶霜交相辉映。

时而月上枝头,大红的灯笼晃得人眼睛靡靡,偏偏夜悠雪却急煞风景的咯咯醉笑,“别紧张,阿然~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风奕,恩恩,相信我嘛,好不好?”

娇懦懦的声音就在耳畔,夜子然侧头瞧着赖在自己肩头,醉红了脸颊的夜悠雪,眼眸一点一点细成一线,“我还能相信你吗?”

单手抓着酒杯,另一笔搂住纤弱的美人儿,吃吃一笑,“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夜子然没有说话,她长睫微垂,看着手中猩红液体的酒杯,喝与不喝,在一念之间,死与不死,也在这一念之间。

前十七年,夜悠雪暴虐成性,对她百般羞辱,她身上的鞭痕就是夜悠雪亲手所赐,可这一切她都不在意,身体上的疼痛怎比得上心里的悲苦,因此,十七年来她都能艰难的活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夜悠雪不一样了,她变了,她不再口呼“溅人”,而是轻柔的叫她“阿然”,对她微笑,让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一个姐姐,在疼惜着自己,在乎着自己。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

倘若能选择,她宁愿让她鞭打、羞辱,也不愿……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面对的人是夜悠雪,任何人都没有反抗的机会,她也不例外――夜悠雪很聪明,知道她不怕死,却也不能死。

她的命是父母以血换来的,怎能轻生……况且,夜悠雪一言九鼎,若她死,风奕必为她所杀。

为了父母,为了风奕,她已然别无选择了。

柔美的红唇动了动,夜子然长睫下的目色里多了些许的绝望,她用最轻最轻的语气说:“没有了……阿姐,我没有选择了。”

趴在她肩膀上的女帝挑起唇角,举起酒杯,“帮我铲除贺家,我答应你,可以给你一半的自由。”

没有丝毫犹豫,夜子然同样举杯,定定看着夜悠雪,“一言为定。”

女帝微笑,“一言为定。”

叮――

玉杯交错的声音幽鸣而响。

然后,正事谈完,夜悠雪悠悠叹息:“可是阿然,江南的美少年,当真外强中干吗?”

“……”夜子然瞪她一眼,从她爪子里抠出长簪,把散开的头发挽上去,决定以实际行动抵制她的抽风无常。

“阿然。”

“……”没听见,她什么都没听见。

“风奕喜欢你的时候你还是男子,其实,风奕性取向有问题吧?”

“……!”你才性取向有问题,你全家都……算了,全家里面也包括了她和风奕。

“而且,兄妹什么的,伦理什么的,啊,当然了,我们这是穿越抽风剧,导演说了,现在家庭伦理剧没有行情耶。”

“!!!”夜子然真想狠狠摇晃她,再狠狠朝她咆哮,本王不知道什么是穿越!本王不知道什么是导演!本王更不知道什么是行情,本王和风奕没有血缘关系!你这抽风的毛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阿然~阿然~”喝醉了的小狐狸欢快吵着,蹦蹦哒哒的伸出手,在楚王殿下嫩嫩的脸上摸了一把,“来,美人儿,喝酒~呀,我家阿然还是男装好看~”

忍无可忍的楚王殿下一个冷眸扫过去,轻飘飘开口:“滚。”

然后,女帝缩了缩脖子,从人家肩膀上滚走了。

接下来就是夜子然和碧云的受难日,要知道,女帝陛下闹起来是无休无止的,夜子然甚至觉得,只要把一个喝醉酒的夜悠雪丢到幽城去,那大沉几十万将士肯定会高举双手,无条件投降!

因为她――真的很难搞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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