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最不愿意吓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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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玄域本来并不同意李青原深入，但也没有办法阻止。
看着那身影义无反顾而去，无奈的同时，也有一丝欣慰——他之前一直觉得大小姐不在身边，一切都完了。谁能想到大小姐即便不在，也能用行动把他们君侯从深渊之中再一把拽上来。
或许她此次以身涉险，本意并非是重新打开他的心。
墨玄域知道以慕华璃的行事准则，此举多半只是想着“利益最大化”罢了。
却是歪打正着。
他始终还是无法置她安危于不顾，甚至是不顾一切就第一时间到了他的身边。此刻，那战马冲出敌阵，冲了回来。
她看着略微憔悴、长发散乱，广袖翻飞下眼睛却仍旧是流光溢彩。她像是一只飞跃的蝴蝶跳下马去，伸出双臂接住李青原堪堪倒下的身躯。
她抱得很紧。
和过去那么多次带着不暧昧意味的拥抱不同，这一次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接住他。少女的双手用力地试着托起男子劲瘦的腰，纵然她自己也在几日之间饿得腰肢纤细。
李青原身上的血和汗水一起腻在身上，像是湿透一般。他一言不发，拥抱时他嗅到了她的发香，淡淡的鹅梨已经近不可闻。他肩胛剧痛，嘴唇干裂，努力撑着让自己不至于立即倒下。
“李青原，李青原……”
他听到她在叫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还好吗，疼吗？”
他恍惚靠在少女怀里，明确感觉到力气的流失，嗓音哑得不像话，可心里却终于不再那么僵冷。
“是我，的错。”
他说着，抬起眼来。终于敢直面她明显瘦了一圈的脸。
“让你，受苦，了。”
“……”
“我又没有受伤，是你受了那么多伤！”慕华璃一时间泪水差点再度涌上眼眶，“我问你疼不疼，为什么不回答我？”
李青原望着她。
那一刻，慕华璃仿佛从他那张一向沉静寂寞的脸上，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无人搭理小男孩。他就这么望着她，不喜不悲，做梦一样。
墨玄域和乌允跑过来，抬起他的动作毕竟免不了少许粗暴，他终于闷哼了一声。
慕华璃的心随着那一下，再度被抽打一样得心疼。
身后山谷里喊杀声，已将北漠和李玦的人团团擒拿。李青原没有回首，冬日清早天空一片灿烂，只是这一日好冷。他有些困倦，却又舍不得闭上眼睛。
……
慕华璃虽然生下来不久就没了娘亲，但后娘吴氏待她不错。
虽然在她依稀的印象中，吴氏一开始也是不怎么喜欢她的。毕竟是个才嫁过来的大姑娘，又怎么能轻易接受别人生的女儿呢？
但那女子毕竟大家闺秀、善良心软，暗戳戳躲了几天以后，很快就被她天天跟在身后巴巴讨
好的热乎劲儿所征服，开始愿意抱着她、带她玩。然而不久以后吴氏自己的肚子也起来了，府中还有下人担心新夫人有了自己的子女后，就会弃大小姐不顾。
可吴氏正相反，有了自己的儿子以后更多了慈母之心，反而更加觉得这女孩没有娘亲十分可怜，待她就更像亲生母亲一般。
所以，孤家寡人的滋味，慕华璃虽听过，却始终不明白。
因为在她家中，父母和睦、弟妹可爱，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唯独浅尝孤寂也就只是在家门败落时，但毕竟她还有千瞩与小瑶。
人在世间有牵挂，那种感觉毕竟不同。
以至于她虽然想要体会，却知晓自己没有办法真的懂，李青原这样一无所有的人真实的心情。
镇远侯府中，烛火幢幢。
窗外下了雨，淅淅沥沥的不停。她伸出手指，指尖蹭到李青原脸颊，而这一次李青原只是沉沉睡着，不会再抗拒她的碰触。那样的苍白孤寂，眼下黑沉沉的乌青，看起来脆弱又疲倦，像是再也不会醒来一样。
雨声渐大。
慕华璃垂眸，握住了他一向冰凉的手指。
她将那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呵了口气，想让他好歹暖一些……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不像她，至少曾经有家、有真心爱她的家人，体会过幸福的滋味。
她陪在他身边，渐渐困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一次看到了小时候的郁成修，昂首挺胸一身明黄走在前面。而李青原默默然一身黑跟在他身后。
同样是皇子，他始终像个下人一样侍奉，御花园里，是先帝与李贵妃的身影。先帝喜爱李贵妃，抱起郁成修千娇百宠，而他默默垂首站在一边。
慕华璃看着那一幕。
那么多年，她一直知道，过得并不好。
没有爹娘照拂，被人欺凌，可始终还是难以想象，其中到底多少委屈。
“李青原……”
她轻声叫他，却不想好像是吵醒了他。又或者是，他仍在睡梦之中却是做了噩梦一般，眉心狠狠皱起，暗暗咬了牙。
“李青原，李青原，醒醒。”慕华璃忙叫他，试着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
梦境中，慕华璃站在风雪之中，目光冷漠地望着他。
她笑着说：“恭喜君侯，计策达成。从此以后孤家寡人，享万世功勋、青史留名。”
李青原的脚步不敢再向前。胸腔却一阵剧痛，痛得他登时眼眶微红。他晃了晃，有些站不稳，发不出声音。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阿璃。
臂膀间还残留着收紧、拥抱她的温度。他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知晓自己在梦中，好像那温暖和安心才是真的。
可是，那样的幻梦，要怎么去认真相信。
直到轻轻软软的声音，一声一声叫他的名字。他半梦半醒之间，恍恍惚惚还是心中最深的恐惧，他的嗓子涩哑，每说一句话都会疼，还是用尽全身力气低声说了什么。
慕华璃没有听清，于是俯下身来。
鹅梨香中，他努力地，又问了一次：“可以，原谅，我么？”
久久无声，他失望地垂下眼眸。
慕华璃说：“我有没受伤。”
是没有受伤。可是，瘦了。
而且也并非没有受伤，她在雪中待了几日，冻伤、擦伤到处都是。那些伤痕让他难看至极，难以直面自己对她不管不顾的残忍。
可尽管他那样待她，她还是……处处替他着想。替他引北漠入包围之中，她……
慕华璃：“够了。”
“够了李青原，”她轻声问他，“为什么一醒来就先道歉。”
“我教你，李青原，这种时候要先说，说你……”
“……”
她明明说教他，可结果话又不曾说完。
只微红着眼睛改口道：“李青原，你不过只有一个普通人而已，又不是神仙。未尝败绩的北漠战神，就已经足够了。此次能将谋乱之人绳之以法，就足够了。你不要总给自己那么多重则，想要事事处处面面俱到，管好所有的事情、与所有人周旋、讨得所有人喜欢。”
“那样很累的，何况世间万物变化多端，又有谁能算得了全貌。”
“你总给自己那么多负担，自然身体更不好了。要我说，你要多修养，亦要有人在身边帮你。”
“……”
“……”
“我当年，在洛州治理最受赞誉。你是知晓的。”
“虽然不懂打仗，但你瞧这次，我也力所能及地没有给你拖后腿，不是么？”
“李青原，以后你身边，都有我帮你。”
李青原只觉得自己是大梦没醒。
然而即便没醒，也是做这很少做过、让他想要醒不过来的美梦。
烛影摇曳，他神色像是梦游，目光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慕华璃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几近于不设防的纯真，她愣了愣的同时，不由得心底一阵前所未有的柔软——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实既擅长揣测人心，又很不擅长。
擅长之处，是爹爹从小教的察言观色、洞若观火。而不擅长之处，是她从小到大只学会了在乎家人，而家人以外的人，不仅极难共情、且极难信任。
很多表面是她“亲友”的人，比如宣雪蒨，比如穆芸。她都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放了多少真心，只因为她永远理解不了那些人面对危机四伏是傻乎乎的天真可爱，因为不懂，所以不共情。
她本该就是这么个冷血的人。
可是，唯独眼前这个人……
她不懂他，本该亦不能共情。却直觉地想要碰触、想要拥抱，明明小的时候那么多年，她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她知道他是孤独的，从小到大，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看着这个人心里发酸，真诚地心疼他遭遇的一切。
这个人。
她温柔隐忍，所以她总是误以为他只是淡漠、而并非浑身带刺，但其实他是。
只是那些尖刺毫不犹豫朝着里面，扎伤他自己。
“李青原。”
他受了多少伤，又多疼，怎会不心灰意冷、想着全盘放弃？
她声音很轻，像是不忍打破他深陷的梦境。
“我还是想再说一次。”
“之前，谢谢你带我出京城，谢谢你肯一路维护我，谢谢你信任我肯将家业交给我，谢谢你选我。”
“我知道遇到这种种事，要与家人反目，你心里很难受。亦知道誓言这种东西或许对你并无意义，你根本就不会信。”
“李青原……”
“其实，心里难受的话，也是可以哭的。”
她说这话时，反倒自己噙满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接着就突然像是决了堤，似乎是要哭出来这段时间所有的压抑和种种情绪。她哭得实在凶，李青原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哭得李青原登时慌张无措。
他明明那么虚弱，还带着伤，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在刚刚起身时，被她轻柔地抱住。
慕华璃其实觉得，或许此刻在他身边的人，不该是她。
毕竟她对他来说，还是太轻微了。
而若是他心爱的姑娘，这样抱着他，一定能给他更多的力量？一定说出的话会能更有用一些。一定能让他受伤的心稍微熨帖一些，能让他的伤口稍微平复一些，不那么难过？
怀中人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冰冷而僵硬。
她凑过去，亲吻他的脸颊。
那是一种可怕的无师自通。
她连郁成修都没有亲吻过。而且她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亦没有人教过她，亲吻是可以安慰人的一种方式。
这一刻，她只是单纯地、自觉地，想表达的是一种真挚的“喜爱”。
哪怕他并不在乎她的喜爱，至少那种感觉在她这里压抑不住、呼之欲出。
她想着，无论如何，他从无依无靠小饱受欺凌，又失去了家人，她可不可以重新补给他一个家。至少无论如何，这世上多一个人喜爱他，总是一件好事吧？
……
“李青原，你不要心思太重。”
“我知你身体不好，可阿璃认得神医，只要好生将养，等我把那位神医找出来，相信你身上的旧伤一定都是能治好的，寒疾也是能治好的。”
“至于其他……”
“李青原，我曾发过誓，一生一世不会背叛你。”
“我们既都没了家人。若你不嫌弃，我也想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家人。”
“……”
“李青原，你仔细想想，我没办法背叛你的。我已没了家、还有弟妹需要照顾，只有你一人可以依靠，如何背叛？”
“哪怕，你给了我矿藏、地契。可阿璃毕竟只是一个孤弱女子。纵然拿着那些东西，可无处傍身终究要受人欺凌。”
“所以李青原，你赶快娶我好不好？”
“我想要嫁给镇远侯，得个堂堂正正的夫人名分。然后我们赶紧生孩子，多生几个，在那以后血脉相连，彼此血浓于水两不疑。”
“到时候你就不用担心啦。”
“就算我从小那么坏，哪一天你不信任我了。可是你血脉的孩子，一定会敬爱你、留在你身边。”
“李青原，我是认真的，你能明白么？”
“……”
李青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慕华璃看到他苍白的唇动了动。胸口轻轻起伏，呼吸略显急促。随即他他垂眸，像是努力微微笑了一下，又像是更多小孩子一样的迷茫和仓皇。
明白，也不明白。
因为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得到这些……
这些几乎像是，海誓山盟一样的话语。还有她温柔的对待。
李青原至今想不明白，他那么过分，她为什么不生他的气、不记恨他。
而至于话语里的那些故事，他没想过这一生能得到幸福，也不敢想。从小经历了太多苦难和绝望，背叛和厌弃，他本来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用言语编织的故事。
然而此刻他望着她，恍恍惚惚轻飘飘之间，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还是像落进了柔软的棉絮之中，被好好擦拭去浮痕灰尘。可明明是被好好安放，却竟也同时不期待地感觉到了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疼。
那种疼，是在冬天雪地里冻得太久的人，突然被放入温水之中，那种周身遍布的细密的疼。
他与她的人生，相差太多。
从小，他就知道她会发光发热，也暗暗歆羡着，只是那骄阳从未照映过在她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何等核能、做过什么，此时此刻唇边脸颊能残留着她淡淡的香。
她没有涂口脂，他却觉得自己脸颊像是被永远地印刻了擦不去的一抹红。继而少女轻轻窝在他怀中，他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种种隐忍，努力抑制住，心脏像是被不断揉捏。
无数曾经萦绕于心的负面思绪……
不期待。
本就快要死了。
不必拖累，会受伤，会痛不欲生。
这些思绪，都在几日前得知她隐没入山中的那一刻化为了深深的震惊、困惑不解、担忧懊恼和着急。他不愿承认，但那一刻他所思所想的不过是一件事——
只要她平安无事，只要能救她。他必再也不纠结真真假假，亦不纠结究竟能够得到什么。
不要看我。
不要同我说话。
走开。
只要那鲜活的姑娘再次被他拥入怀中。这些话他永永远远，不会再说出口。
而此刻，他更清晰地知道，他此刻是以千疮百孔最难看的样子，身心都是地，在她面前无处遁形。而她温柔地包容了他的一切，那种温柔让人疼痛，又让人沉迷。
血脉相连……
他望着她。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脚下是空的，却还是被她接住。被那温柔包裹着沦陷，再度有了一丝微渺的希望而不愿醒来。
“李青原，你能……相信我么？”
相信。
他当然相信她。
可笑吗，从来在他心中，她就是世上最没有什么真心的女子。他就是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仍旧喜欢她的。
可他却忽然觉得，他从此可以愿意相信她，只要不计后果、不怕万劫不复，就没关系。
因为无论多么万劫不复，他多么想要躲开那样毁灭一般的疼。
可是在最终的黑暗降临之前，他同样可以……拥有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幸福。而在那种程度的幸福面前，选择因噎废食着实像个懦夫。
他甚至想不明白，他之前是如何舍得。
……
接下来的那一吻，难能可贵是李青原主动。
虽然僵硬得不行，但是有渴求的东西。这么久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渴求，渴求索取，那种想要一亲芳泽欲望，一直被不配感压制。
可她此刻，看起来对他那样……温柔纵容。
娇娇的姑娘，趴在他怀中。
想想那么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她在努力投怀送抱，而他的反应，有多为难她，有多让人失落。
李青原觉得很是愧疚。
他垂眸，很认真、小心翼翼又郑重地靠近他。循着她刚才亲吻自己的方式，克制地亲了亲她的唇角。
很轻很轻，但想到的，确实曾经那一次疯狂的失控占有。第一次无法彻底压抑的欲望，想要咬开她胸口的绳结，想要彻底变成一头野兽将她拆解入腹。
而如今，是第二次，他终于懂得克制了些许。
他想珍惜她。
所以，最不愿意吓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