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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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门杨府四合院,宾客盈门
院子里,小孩子在跑跳、嬉笑、打闹、下人们杀猪宰羊、吆三喝四、手忙脚乱、铁算盘在拖长声音迎客唱礼单、杨家的门客郑二爷郑良才负责迎客接客,在跟新进院门的宾客在互相问候说笑……
正堂屋人进人出,大门时开时关,屋子里余音绕梁,难得清净。杨金山跟大老爷祁凌致并坐上首,中间一把软椅,上面躺着半瘫的寿星老太太,梁大奶奶靠着杨金山弯腰在软椅旁伺候着。
堂上堂下的宾客伸着脖子听大老爷祁凌致说话,大老爷呢,性格阴柔,考虑到今天老太太上寿(生日前一天晚宴),在座的都是来做客的,要说的事不能太高调,故而说话慢腾腾的,很不流畅,声音小不说,还带着浓重西北口音,表达半天的意思让很多人都没听清楚。
等他说完,杨金山一看堂下的哥兄老弟的脸色,见大家都是一副莫名半痴呆的状态,浅笑两声,尴尬地大声解说道:“大老爷的意思是,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想借这个机会提前跟大家通个气,灾情严重,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弃家舍业出门逃荒了,甚至有饿死人的事发生了,总督衙门、府台大人包括赵子儒都在张罗赈灾。但是呢,总督衙门、府台衙门都没有银子、也没有粮食,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赵子儒和在坐各位了。大老爷说,靠赵子儒那点儿零零碎碎的粮食很难缓解全县现有的饥荒,希望在座各位,凡是家里有余粮的都伸一把手,把粮价压一压,或者捐献一点儿出来,风头别都让赵子儒一个人占去了。”
话落见众人都绷着脸不作应,倒是门外杀猪的半天杀不死,那猪半死不活叫声凄惨。杨金山突然把声音提高三倍喊道:“杀猪的!你杀的猪屁眼吗?杀不死换个人来!” 这一声吼震得房顶上的瓦片都飞了,躺在软椅上的瘫老太太都睁开了眼!
祁大老爷正端着茶碗喝茶,吓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猛地涌进咽喉,情急之下不得不咕噜一声吞了,觉得咽喉处很烫、又有点儿呛,吭吭两下强行忍住,脸上生生憋出来一层汗。
杨金山这是什么意思?借题发挥也不必说得这样难听吧?
立在一边的梁大奶奶瞪了杨金山一眼,拐拐其胳臂,以示告诫。杨金山忙赔上笑脸要说话,听院子里铁算盘鸡打鸣似的叫一声道:“陈大爷到!”
祁大老爷又吓一跳,不自禁地站起来,接着听见陈桂堂在打哈哈,铁算盘又在客套:“陈爷!稀客稀客!请坐请坐!”……
杨金山慵懒地一撑椅子站起,安抚大老爷道:“大老爷勿惊,请坐请坐。”继而瓮声瓮气地骂铁算盘道:“龟儿子,惊疯活扯哩!陈大爷生了四条腿八只脚吗?”
再接着,脚步声盖过了嘈杂声,竟是陈桂堂嘎嘎笑着往堂屋来了。
杨金山尴尬地冲祁凌致一拱手,赔笑道:“大老爷坐好,我去提个箢篼来。”三两步迈过去,门未开先喊一声道:“陈大爷来得早!”门外的陈桂堂回道:“不早不早。”杨金山站在门口不急着开门,提提嗓门儿又道:“陈大爷来得好!”门外的回道:“杨大爷你莫咬。”
屋内宾客一阵笑,杨铁山这才一拉门栓,摆一个请式让陈桂堂进来,继而似笑非笑拱手道:“你个龟儿子,来就来了,整你妈得鸡飞狗跳哩,坐到!”
陈桂堂哈哈一笑,一眼看见祁凌致,赶紧拱手道:“诶呦!不曾想大老爷在此,稀客稀客,失礼失礼!”祁凌致微微一笑,起身还以相同大礼道:“陈爷请了。”
铁算盘突然提着礼盒出现在门口,斜睨着陈桂堂冲杨金山喊道:“陈大爷送百两纹银一封、鸡蛋两个、挂面一把!”完了哼一声,身体后仰冲外喊道:“上茶!上好茶!”
满堂宾客为之一怔,面面相觑,就连祁凌致都一脸懵。陈桂堂波澜不惊,也不等杨金山相请,大咧咧拉一把椅子坐下。
杨金山眼珠子转了一圈儿,脱口而出:“神马玩意儿?鸡蛋两个?挂面一把?……!!!老子老母过大寿呢这是!陈大爷,你狗日的什么意思?”
陈桂堂抱拳四周一拱,不以为然道:“见笑见笑,各位不要认为陈某人小气,你们不常说公鸡下蛋吗?我家那公鸡不打鸣、不打雄,偏偏给老子下了俩公鸡蛋!稀奇不稀奇?哈哈哈……”继而安抚杨金山道:“稀世珍宝啊杨大爷。挂面嘛,各位可得恭喜我,这可是我面馆的幺师(厨师)特制的手扯面!这东西,这手艺做寿命摆都不摆了,专门送来给老寿星尝尝!老人家,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杨金山脸都绿了,咬牙听他说完,竖个大拇指道:“好!陈大爷费心了!”陈桂堂嘿嘿道:“开心吗?杨爷?”杨金山道:“开心,非常开心!”陈桂堂道:“哎呀,我也开心啊,来之前听说,梁三舅舅把我富谷寺那个不争气的跑腿老六请来了杨府做客,还许了他三斗米的脚步钱!杨大爷你看,三舅舅都这样仗义!你说我陈大爷能不仗义吗?诶,大奶奶,我三舅舅呢?”
杨金山鼓掌大笑:“叫的真乖,那我杨某人就该是你姑爷(川人的姑爷即姑父)了,”陈桂堂呵呵一笑,连道两声恭喜。堂上宾客看这气氛,怕殃及鱼池,就有两人起身抱拳,作势要告辞。杨金山抬手制止,并示意坐好,梁大奶奶不想搭理任何人,只对祁凌致道:“大老爷,让你见笑了。”祁凌致依旧很懵,望着陈桂堂道:“陈爷,你们这是?……”陈桂堂呵呵道:“大老爷,你是读圣贤书的人,我们乡野匹夫,哥兄老弟都是粗人,你来我往的礼节多,戏码花样也多,放心,杨大爷肥头大耳、体膀腰圆,我们从不计较。”又对杨金山道:“对吧杨爷?”杨金山道:“那是那是,当然当然,大老爷,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又听门外传来一声茶来啦!众人游目一望,进来的正是梁霸王,梁霸王后面跟着一个打掌盘的,掌盘上并非盖碗儿,却是一洗净的黑釉罐状的夜壶!梁霸王粗大的胳臂一伸一捧,端到陈桂堂面前咚一声放下道:“陈大爷请喝茶!”梁大奶奶见此,呵斥一声道:“老三你放肆!还不退下!”梁霸王怒道:“为何要退下?他陈大爷要日妈,这个罐罐正是他想要的!合他口味!”
杨金山一巴掌甩出去,正中梁霸王左脸,飞起一脚把舅老倌踢翻,大喝一声道:“来呀!把他给我叉出去!”屋里的唏嘘声陡然爆棚,都道梁霸王不懂事,这种戏码你戳穿它干啥呀,憋着不好吗?有辱斯文!杨金山发怒了,门外家丁壮汉呼啦一下涌进来拖的拖抬的抬,好歹把梁霸王弄了出去。不想!外面又传来一稚嫩的喝骂声:“陈桂堂!小爷给你记着了!”杨金山转身脱了自己草鞋冲出门砸了出去,骂道:“狗东西!你给谁充小爷呢?输不起的东西,滚!”末了回过头来抱拳道:“舅子鲁莽,小儿无知,陈爷,你莫介意,你……你没那意思对吧?”
陈桂堂脸不红气不喘,一理袍子站起,一双眼睛仍然死盯着跪在地上依旧举着掌盘遮住额头的人,回道:“得亏杨爷大人大量,没有偏信三舅舅胡言乱语!”杨金山呵呵一笑,拿脚尖碰碰下跪之人道:“别跪着了,还不快把那东西搬出去?”陈桂堂喝一声道:“慢着!让他把掌盘拿开!叫大家看看他是谁!”下跪之人索索发抖,就是不敢拿开掌盘。杨金山一副惊愕的样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看看掌盘下的人脑袋,讪笑着拉陈桂堂坐下道:“陈爷,你我之间逗逗闷子、寻寻开心,多大个事?至于这样吗?算啦算啦,坐下喝茶,大老爷要说正事呢……”陈桂堂气愤不过,挣脱过去,一脚踢翻掌盘骂道:“刘有地!藏着你的狗脸老子就认不出你吗?反叛日的,为三斗米祖宗都不要了?!”
刘有地站起来,不吭声、不解释,只把挂满乌青的脸展现给众人看。陈桂堂气得嘴角抽抽,指着刘有地直视杨金山道:“姓杨的,你好好看看他是谁,你今天亏不亏?咹?亏不亏?”杨金山一看刘有地,再度惊愕:“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你?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刘有地不作答,陈桂堂嚷开了道:“怎么到你家来的?问三舅舅呀!他好歹是我堂口的人吧?你们把他打成这样子,逼他给我端来一壶啥啥啥东西?啥东西?”又指夜壶道:“杨大爷,你说,里边是啥东西?你敢让老子喝吗?”
杨金山没来及应对,刘有地开口道:“啥都不是,一壶猪尿水而已。”陈桂堂怒不可遏,一巴掌甩过去道:“一壶猪尿水而已?那你还敢给老子端来?你把它给老子喝了,喝了!”刘有地腮帮子一阵鼓动,抬头看看四周的眼睛,最后落在祁凌致脸上道:“大老爷,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小人没法活了,大老爷你说,要小人喝吗?”祁凌致脸上情不丰感不富,漠然道:“下去吧,这里不是公堂,陈大爷也不会让你喝,下去。”刘有地却不下去,复又跪下道:“大老爷,我就是一条贱命,家里等着粮食救命……”祁凌致一拍椅子道:“好了!杨大爷,把他弄出去。”陈桂堂喊道:“别呀大老爷!你得听他说!”刘有地抬头也要说话,杨金山一把捂住他的嘴喊道:“来个人!”门外的抢进来一窝蜂架起刘有地,陈桂堂跳脚道:“大老爷!你得听他说!”杨金山又上去捂住他的嘴,窃声道:“听他说你就死定了!”蓦又听铁算盘喊一声道:“何大爷到!何幺哥到!”
何大爷、何老幺被请进门,刘有地被叉出去,何大爷呵呵道:“什么事这样热闹呀?”刘有地出门外挣脱喊一声道:“大老爷!你要为吃不起饭的人做主啊!……”杨金山赶紧找位置摁何家父子坐下,祁凌致依旧波澜不惊,眼睛盯着何大爷,端起茶碗来浅浅呷一口道:“看见了吧?说正事。”何大爷一看众人,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正事?”余人皆不敢乱发言,杨金山又摁陈桂堂坐下,拉把椅子来自己也坐下道:“大老爷,我看还是算了吧,今天老母过生,再说这些事败兴。”祁凌致道:“我知道这很不合适,但是,不说不行啊,今天不说,等本县一回县衙就没机会跟各位说了。府衙的赈灾公函已经下发……”
“赈灾?”陈桂堂抢一句道。祁凌致道:“是呀陈大爷,灾情到了这地步,危机四伏,不赈灾行吗?”何大爷呵呵笑起来道:“赈灾好啊,赈灾好!”杨金山瞄他一样,摇头一笑,又去听大老爷继续。祁凌致接着道:“公函已经下发,府衙已经急了,我今天瞒着了杨铁山跑到这里,就是为赈灾来的。杨铁山也来县衙半月有余了,几乎是天天泡在赵家脚行,各位想想,他跟赵子儒走那样近,对你们有利吗?今天不说出个章程来,回去就得按杨铁山说的办,至于杨铁山要怎么办,就是谁也拿不准的事。”
坐角落里的李四爷道:“没关系啊,听铁山的有什么不好呢?他是丰乐场人,赵子儒也是丰乐场人,只要有粮赈灾,怎么办都是好事一件不是?”祁大老爷不做任何表情,只冷冷道:“真的吗?”杨金山道:“大老爷,他杨铁山怎么样都是我的族人,我杨金山怎么样也都是他的族长哥哥,就算他是赵子儒举荐来的、就算他是府衙派下来的又如何?他敢忤逆你吗?”陈桂堂吃惊道:“杨铁山敢做大老爷的主?升官了?”杨金山双手乱摇:“不说这些,今天真的不能说这些,要不然,老娘的寿酒没法喝了,过了明日午后再说行不行?开席!”
……
太和门大街,夜色朦胧。
街上偶有人走动,梁霸王领着刘有地从朝阳门一直走向太和门,及至出了太和门到了城墙边刘有地挖苦道:“梁大爷,你这下满意了?”梁霸王呸一声道:“要老子满意就得让他龟儿子把那一壶喝下去,你龟儿子做到了吗?”刘有地道:“真要喝下去,你更满不了意,永和不把杨家拆了才怪,杨大爷不死也会脱一层皮,你梁大爷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梁霸王呵呵呵一阵笑:“杨家是豆渣搅屁做的吗?马王爷龟儿子出了多少阴招?陈大爷这一招搞不好也是那王八蛋出的主意,老子姐夫是不跟姓陈的计较,要计较,他龟儿子早都到黄磉浩沟沟头生蛆了,还能等到今天吗?”刘有地叹一口气:“你们这帮人,人面前哥兄老弟,关二爷不离口,背地里你阴我我阴你,一个比一个缺德。唉,城里人,饿不着,冷不着,不焦不愁,肠肠肚肚都是黑的,我算是被你坑惨了。”梁霸王笑道:“坑惨了?最捡便宜的就是你龟儿子,三斗米轻轻松松就挣到手,你很惨吗?老子有像张三爷那样没有?少下你一粒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