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斗米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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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虽然赵家在县城、丰乐场不起眼,但成都龙家的势力就不是何大爷、陈大爷、杨大爷敢捅的马蜂窝了,人家是正牌的老江湖!青红黑白没有不通透的,赵子儒龙家东床娇客,拿捏拿捏可以,真要与之撕破脸皮,那也是不敢想的。
刘有地认定赈灾希望渺茫,打定主意,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去赶上太平赵家的粮船,把手里的碎银子换成粮食。杨铁山、粮店掌柜都说得很清楚,不管赈灾是否真实,掏银子买粮食是改变不了的,旱情越来越严重,粮食只会越来越紧张,价格只会越来越昂贵,下手迟了,肯定两头无着落。
从水路去太平,避开了七弯八拐的古道,路程少了近一半,而粮船去太平,水枯航道窄,船行必然快不了,到了洋溪必须靠岸卸船再经人工转运。这需要时间,刘有地自信凭他的大长腿最迟黄昏就能赶上粮船,说不一定还能帮着赵家脚夫运粮去太平场,到时候套套近乎,买粮食就大有希望。
头顶的太阳泛着刺眼的光晕恣意地烘烤着河床,涪江河‘白骨’现天,热浪滚滚,像一条快要被晒死的白蛇无处躲藏地呻吟着向南爬行。这一场大旱剥光了河神娘娘神秘的伪装,造就了一条直下太和的阳光大道,沿水道走,最大的好处就是渴了有河水解渴、热了有河水褪凉。
河边两岸挑水抗旱的人多,沿江一带不时有卖糠团子的小贩叫卖。一见卖吃的,刘有地突然觉得肚子饿得慌,叫过小贩一问,团子并不贵,索性掏三个铜板买了两个。
这玩意儿吃进嘴就一个字,糙!两个字,硌牙!唯一让人接受它的理由就是能咽下去。至于为什么硌牙,糟糠团为啥不散,里面加了些什么,就没必要知道太多了。
吃饱肚子喝足水,走不过三里地,往来抗旱的水桶担子不减,正前方出现三五成群的米粮担子,远的近的,能数过来二十人,而且个个都是白米白面箩筐满满,且走得非常别扭吃力。
刘有地不禁纳闷,赵家今天卖了多少担粮食?怎么都归拢到这里来了?这些人都这么有钱吗?就算赵家的粮食便宜,没有四到五两银子怕是买不了一担细粮吧?平常人家能这么买粮食吗?再者,重担在肩最快捷省力的走法是放开步子小跑,河床路线虽直,卵石多呀,赤脚在滚烫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容易踢脚不说,关键跑不起来。
难道是赵家粮船在什么地方卸了船?
刘有地前后望望,河面上除了卵石滩就是一汪河水,如果这些粮食来自于去太平的粮船,那河道里就应该有船才对。莫不是在粮店买了粮的赶巧了都住在下游不远的沿河一带、又赶巧走到了一起?……不对不对,寻常人家没实力这样买粮,他刘有地兜里的碎银子不少于二两,已经算有钱了,可二两银子能买多少白米?
好奇害死猫,刘有地很不服气,加快脚步跟上去,待得靠近了,偷偷拿眼一瞟!不瞟则已,一瞟赶紧转过脸去再不敢瞟第二眼!
挑担子的不熟也不陌生,全都是福成水码头梁霸王那一帮人!箩筐里的白米白面,白白生生全是上等货,除了县城赵家粮店有这样的良心粮外全县再没二家有!
福成的脚夫挑着赵家的白米,这是怎么回事?
刘有地脑子里立即出现了一组画面,梁霸王宋拐子找了一帮子臭脚夫装成可怜人,都到县城赵家粮店买粮食,买来粮食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一周转,赵家的血亏粮全都进了福成的粮仓!
刘有地暗骂一声妈拉稀,终于明白为什么别的走卒买粮不挨揍唯独自己几个莫名其妙挨了揍!
福成若是如此这般操作,那么芝兰永和无疑也是这套路了。赵大少爷赔得吐血,几百里之外弄来粮食竟然……刘有地一拍大腿,粮店掌柜的聪明呀,必是看出端倪立马关门不卖了。
刘有地窝了一肚子火,拿屁股对着那帮人渣,大踏步越众而出。正走着,听得身后一声吼:“站住!”
刘有地眼皮一颤,只管走自己的路,没想到咚一声响,身上一痛,一块石头砸中屁股后落在后脚跟儿又嘚嘚嘚滚了一圈。
刘有地立定脚跟回过头,见身后的梁霸王刚好弯腰捡起第二块石头砸过来,慌忙左跳三步避开。
梁霸王伸手一指,恐吓谩骂道:“王八蛋,老子扔的石头也敢躲?把他给老子围啦!弄死他狗日的!”
前后左右的爪牙一听,纷纷担子落肩,呼啦一下围上来。
刘有地一看这架势,暗恨自己出门不看黄历,更不该不听兄长刘三爷的,活该遭遇这帮疯狗接二连三的围攻撕咬。
被自己堂口的当家人揍一顿、教训一番还不觉得怎么丢人,因为好歹是自家大爷,怎么忍让都是理所应当的。但这帮人是什么东西?是永和明里暗里、上上下下的死对头!如果被他们丢翻在这里,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永和的码头上行走?他刘有地堂堂六尺身躯,几十岁的人了,不说别的,好歹算是永和分堂的爷吧?岂能这样被欺负了去?但是,今天自己坏规矩在先,让人抓住了把柄,如果拼死一战,虽能保全了男人气节,却不一定有地方去说理!
一想到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和一窝子未成年的女儿,刘有地强忍一腔的怒气。这种情形不能逞强,兴许软一软就过去了。他丢了担子,卑微地鞠了一躬道:“粱大爷,宋大爷,哥老倌些,对不起,是我错了,我给你们赔个礼。”
梁霸王目睹刘有地面部表情几度变化,抛了石头丢了扁担,瞪大眼睛道:“老子今天就不想放过你!怎么办?”
刘有地伸直腰又拱拱手道:“梁大爷,都是相相好好的袍泽兄弟,虽然不同门,毕竟还是兄弟,你这是何必呢?”梁霸王切一声道:“球大爷跟你相好,你个龟儿子,大路不走走小路,在县城腚把子(拳头)没吃够是吧?又撵到这里来叫老子好不晦气,你难道不该打?”说完不等刘有地任何表示,斜睨着宋拐子道:“教教他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
宋拐子心领神会,撩起衣衫一抹脸,褪下扁担就要上,刘有地双掌平推以示抗拒道:“梁大爷宋大爷有话好说,莫要动粗莫要动粗……”宋拐子吼一声道:“动了你娃要遭雷打吗?打死你龟儿子剥皮剔骨卖狗肉!”刘有地求饶道:“求宋大爷放过,求梁大爷放过。”宋拐子一脚踢过去:“放过?张三爷放过你了吗?陈满堂放过你了吗?攒堂大会会放过你吗?!”
刘有地挨一脚,咬牙认了,后退三步避开了道:“张三爷是我自家磕过头的当家大爷,他打我骂我都在情理中,可梁大爷你们不同哦?你我不在一口锅里吃饭,欺负我不是欺负永和、欺负陈大爷吗?宋大爷,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我刘有地认了就是,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梁霸王眉毛胡子直抽抽,抹一把脸上的汗,指着刘有地道:“你狗日的鸭子死了嘴壳硬,就不想知道老子为什么想揍你吗?”刘有地道:“当然知道。”宋拐子猛一挥扁担,又在他头顶停住吼道:“那你王八还敢买赵家的粮?!”
刘有地哼一声,摇摇头道:“宋大爷,我是想买赵家的粮食,可我一粒都买不到;有人不想买却差不多把赵家的粮仓都买空了,我要是你就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宋拐子再一抡扁担提高声量:“孙子!你找死!信不信老子一扁担打死你陈大爷还要请老子喝酒?”刘有地锉齿咬牙,笑一声给自己壮胆找场子道:“我信,怎么不信,你打死我,陈大爷会请你去永和做老天爷(哥老会祖师爷),我这条小命,上刀山下油锅都可以让你来做主!”
宋拐子僵住,梁霸王冷笑两声,走上去围着刘有地转一圈,从头看到脚,戏谑道:“算了老五,这龟儿子背八卦的,人家脖子软背壳硬,打了他怕是龟老子不答应!他永和猫爬灶台狗上床的勾当爷爷们不管了,让他爬!”
宋拐子被人戏弄的表情,依旧呵斥刘有地道:“没听见啊?滚吧!不落教的东西,你当老子想打你?你们陈大爷不是牛逼得很吗?攒堂大会上好像他是定规矩的,以为他杨爸梁爸宋爸都不存在?牛求日的,爬楼梯生的东西,有本事去把赵子儒的粮店砸了呀!”
刘有地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很不想理会他们大爷之间这些狗扯腿,转身要走,没想到梁霸王吼一声慢着!招手又道:“老子这个人吃硬不吃软!过来,给老子把这担米挑回杨家巷,赏你一斗做脚步钱。”
刘有地再次立定脚跟,慢慢回头,视而不语。梁霸王叉腰道:“怎么?老子可怜你没米下锅又不对了?”刘有地漠然道:“那我得谢谢梁大爷的关照了?”梁霸王哼哼道:“忘了告诉你,张三爷就在前面,老子要让他看看,哥老会的仁义是不是让狗吃了!怎么样?敢吗?”
刘有地死鱼一样闭上眼,抬头望天道:“老天爷,你怎么允许他们这种不要脸的人活在世上?”
宋拐子勃然大怒,再次举起扁担大吼一声:“你娃敢称价钱(讨价还价)老子劈了你!”刘有地依旧望着天,反常地冷静道:“宋大爷,想贪便宜买赵家的粮食是我的错,就算不关你的事你也可以干涉我、也可以收拾我,哥老会嘛,本身就管得宽。但逼着袍泽做反叛好像就过了点儿吧?这一点,就不说陈大爷张三爷、怕是杨大爷也不会答应!”
宋拐子楞住,旁边的喽喽都是走卒力汉,道理规矩谁都懂,这种事换着他们,怕是没有刘有地这胆量,因此也楞着。梁霸王来气了,眼睛一鼓:“你龟儿子耳朵聋啦?老子啥时候让你做反叛了?没听见要给你一斗米的脚步钱吗?”
刘有地明白了胆气的可贵,也看透了他的良苦用心,呵呵道:“非要这么做吗梁大爷?当然,如果你觉得担子太重、太阳太大、几十里路挑回去实在是太辛苦,真心要请我帮忙的话,我还是乐意的。我就是个脚夫,做的就是这个行当,不过,这生意我接了。”
梁霸王眼光一扫宋拐子,竖个大拇指又挑衅道:“好,老子还以为你就是个缩头乌龟,没想到还算是永和的一个爷!冲你这牛逼大的胆量,爷爷我就不能小看了你,也不能太小气!明天!杨老夫人七十二大寿,丰乐场的大爷二爷都要来吃寿酒,只要你敢在杨家端一天盘子,做一天跑堂,老子再赏你两斗做工钱!”
三斗米?
刘有地苦啊,这哉舅子是铁了心要拿他当枪使。不过,三斗米按市价等于六千个铜板、等于一两纹银!得走多少次码头、得磨穿几回脚底板才能挣一两纹银呢?何况,这三斗米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救命稻草,因而笑道:“梁大爷,你这味道又变了,打算用三斗米买我一条人命是不是?”话落见宋拐子要发作,赶紧又道:“不过这年头,白米是爹、白面是妈,吃饱肚皮不被饿死才对得起爹妈!掐一根蒜苗是偷,掐一筐蒜苗也是偷。何况,今天这架势掐没掐都是偷!反正是偷,你以为我会怕吗?”
梁霸王一击掌,嘴里啧啧两声,又是一个大拇指道:“很好,继续,让爷爷我服你!”刘有地拿足底气道:“答应你可就是玩命的事,要是你说话不做数,到时候哪怕是在寿宴上,我永和刘六爷也是敢玩命的!”
梁霸王哈哈大笑,推过手里的扁担戏谑道:“老子在乎你三斗米?说到做到,做不到你再说这种屁话不迟!”
要说杨家这帮狗腿子的脾气,刘有地是知道一些的,恶归恶,性子还是直的、说话还是算数的,不至于像张三爷那般耍小人手段。杨金山的为人,刘有地没看见过听说过,较之于陈桂堂,度量大了不知多少。今天虎落平原被犬欺,自己孤单一人落入狼群,为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便是他陈大爷爷要砍脑壳、张三爷要抽筋扒皮,也得给一个申辩的机会不是?反正,做不做都一样,索性、干脆、不妨就做了,看看他陈大爷到底是真大爷还是睁眼瞎、是乌梢蛇还是王八乌龟。
见刘有地啥话不说接过扁担挑起来就走,爪牙们不免为梁大爷的冒失而心虚,因为,杨大爷也是要面子的,要是这哉舅舅许愿不还愿,姓刘的在寿宴上当着宾客闹起来……怕就不好收场了。
宋拐子也对梁霸王此举大为不满,但是没办法,他是老五,人家是老三,既是舅爷又是提口袋的当家,坐着都比他站着高!他还能说什么?
宋拐子只能冷笑讥讽刘有地道:“命中只有半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当心撑死你龟儿子!”刘有地脸皮也厚了,冷笑道:“宋大爷也有不会算账的时候吗?梁大爷赏我三斗米,怎么会不满一升?是三十升才对。再说了,这生意我如果不接,宋大爷要抡扁担打死我呀!陈大爷若收拾我,我长着嘴难道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