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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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在哪里?
视界告诉赛尔,她在权之木底,在那盘结的根系里。赛尔随风而行,飘出窗口,压住嫩草,卷起几张落木,走得无声无息。
落叶归根时,人亦深入地底。
赛尔没向树梢上的葛瑞昂问好,也未知会迦罗娜去教育伊利亚,因为他们高居穹苍之下,他却掩埋于泥土地里。
权之木的根系错综复杂,若是没有视界引路,他不知要绕多少弯路。他刻意避开电路与灯光,躲开那些可能仍在观察先祖的学者与王族成员,终于抵达目的地,找到了由电缆、玻璃与白色聚合物材料包绕而成的研究所,以及研究所外飘逸的星沙。
星沙一缕缕地流淌,好似夜空之上的辰星海洋,分割了黑暗与光明,在现代产物与帝皇造物之间筑起一条江河,划明了时代的界限。
他不需要再隐藏了。
警惕的士兵惊觉一名男性入侵了研究所,立刻拉响警报。但他们的上级命令他们解除警戒,为侵入者敞开关卡——
因为侵入者既是他们的同胞,也是一名难以阻挡的前行者。
所谓的关卡,不过是为先祖而搭建的临时自动门。自动门后,电器之类的监控赫然失踪,连房顶都大开天窗,不亮灯光,而是由根系内的星菊来照明。越靠近中央,粗韧的木质地面越软,散发荧光的苔藓越多,苔藓中钻出透明黄的嫩芽,嫩芽外伴生金黄的花朵。
这美景仿佛由星沙所构造,有一种没有被文明社会污染过的清纯。而构造这美景的,必然是倚眠于树根中点的先祖。她褪去了长剑与盔甲,衣是纯白的雾纱,鞋编织自金丝,首饰由桂叶环绕。
她不曾开眼,口吻难掩失望:
“你来了,依凭。”
“多说无益,”赛尔稳扎双腿,时刻准备出击,“一决胜负吧。”
先祖的衣物碎为星沙,重构为那套寒冷的银甲。长剑出现在她的手中,无情的锋芒凌冽如光:
“你以为战斗是什么?依凭?”
赛尔的答案简明扼要:
“是手段。”
“错。”
在回答之前,先祖已经用剑挑起赛尔的身躯,继而回旋一周,毁坏了四周的全部建筑。万幸朝晟的士兵们已然进行战略性转移,借无人机记录他们的冲突,方能看清这引爆战斗的导火索。
先祖从一层铁壁上挖出朝晟钢爪军团的徽章,因任凭外国军队协理晨曦治安的后代而深刻地喟叹了:
“生存的本质是优胜劣汰,战斗的本质是恃强凌弱。
向来如此,你不懂吗?依凭?”
赛尔无心回答,而是在脑海中回顾先祖的动作。他不再惶恐,不再慌张,因为他已经能跟上先祖的速度,因为他已经有信心对抗先祖的力量——
他有自信,他有这个自信!他有打倒先祖、击败先祖、改变这一切的自信!
经过高速摄像机拍摄而后放慢的录像中,士兵们勉强看到他出拳了…
出拳了?是的,他出拳了,他切实出拳了!
他爆发出所有的本源,把毕生的力量凝聚在那记重拳上,以惊天动地的神速轰击先祖,势不可当。仅是牵动的一丝气浪,就将残存的建筑捣个粉碎,必胜无疑!
他的拳落空了。
先祖在最完美的时机浮现至赛尔的背后。她的身躯凭空增大数倍。她拿住赛尔的后颈,威压不可抵抗,如叼着幼崽的母虎般可怕:
“你知道母亲该怎么教训叛逆的孩子吗?依凭?”
赛尔立即催动类似圣恩的本源,排斥先祖的力量,只恨于事无补。他能做的,就是半身挣扎、半身遮丑,把最后的自信凝为尊严,用大人的嗓音念出孩童的语调:
“你才不是我的妈妈!”
短促的寂静后,先祖用那星沙覆盖地面,将赛尔拍入其内,力度之大夸张到使权之木激颤,进而引起惊醒整座晨曦城的地震。
待余震消退,先祖持长剑入鞘,并俯视着被星沙吞没的赛尔,慈母似地微笑:
“现在是了,依凭。”
星沙比灰都的热蜡更压抑,沉重而窒息,无处施力。即使他如坠深渊、将要达到万劫不复的境界,他仍然告诉自己不能输、也不会输的理由…
不会输的原因,是必须赢。
在这个有神存在过的世界,在这个本源至上的星球,唯有赢、唯有无止尽地胜利,才能诞生改变一切的能力。
你醒悟了,孩子。
又是那无名的低语,今次,低语者似乎称心如意。
“胜负,有区别吗?”在灰都大学的生活区内,露丝看着自发集合于湖畔的学生,不忍的手终是抚上心头,“假如胜利的代价是他们的生命,后人绝不会原谅我们的纵容…”
“历史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戴维盯着钟楼的投影,等那影子越过代表中午十二点的道路线,“可胜利的不一定是君王,失败的也不一定是贼寇。”
露丝用双掌合十,下意识地祈祷:
“愿帝皇宽恕我们…”
“我们不需要谁来宽恕,我们只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戴维是想这么讲的,但他的思想散为两支,一支从云而荡、一支随风飘扬,终是不忍剥夺露丝那忏悔的权力。他深知,人离不开忏悔,亦离不开自我安慰——
并非人人都是历史上的英雄豪杰,能用“此生无憾”为一生的罪行开脱,须知,人纵使能欺得过朋友、欺得过敌人、欺得过世间的所有人,也欺不过岁月与时间,欺不过时代与命运。
无用忏悔,忏悔无用,戴维所能说的,仅有那似笑非笑的一句:
“至少我们努力过,没有向命运低头。”
不愿向命运低头,就要和命运排布的敌人一较高低。黑水和海军,海军和陆军,王庭和百姓…拼到最后,究竟谁能赢?或许没有人能赢,因为永久的胜利者,必是时代的洪流矣。
集合的学生们开始行动了。他们的领导者是一名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学生,是纯正的格威兰人,有着地道的灰都口音:
“诸君!议员们答应了我们的请求,限海军三日内撤出灰都,我们该庆贺吗?
不!海军撤出的条件,是在公主乌塔维娅继位后,立刻逮捕曾效力于黑水的探员,以叛国、弑君罪处他们死刑!你们同意吗?”
“不同意。”戴维呢喃着。
其实,戴维用不着说这句话,因为学生们的口号更震天动地:
“无德,失理!”
“无德且失理,岂能当格威兰的储君?”那位领导者振臂一呼,赞许了同学们的正义,“而我们的另一位公主,风流成性的缇洁雅殿下,为笼络议员,同意在登基后通过新的提案,允许议员举荐任何人充当副手,且只要议员在退休之前主动离职,副手便自动继任议员的职位,你们赞成吗?”
“荒谬绝伦。”露丝谩骂道。
而学生们的回答更掷地有声:
“血统继承!狼子野心!”
“是的!诸君!”领导者扔掉演讲稿,激情洋溢地指向矗立于王宫方向的钟楼,慷慨中铺垫着一层失望,“我们是新时代的学子,我们不是贵族社会的奴隶!任何吹捧复古、妄图恢复古制者,皆是自甘退步而与时代脱节的保守派!我们不攻击王庭,我们所指责的,是那些打着王庭的旗号尸位素餐,即便受过伟大使者的警示仍贼心不死的蛇虫鼠蚁!”
能从学生们口中听到近日来搜集的情报,戴维和露丝皆感到了莫大的欣慰。这些情报或来自他们的监听,或由同事舍命抢夺,更不乏良心发现之士主动泄露,而在这个信息飞速传递的时代,一经网络传播出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扼杀了。即使王庭掐断了服务器,报社封锁了投稿箱,邮局开除了邮递员,军队封锁了十字路,如山似海的讯息仍能借着宣传单与不甘聋哑的舌头与耳朵而传遍城市、行省乃至一国之境。
真相是杀不死的,舆情是掐不灭的,格威兰的首府所积压的化学原料,终于迈过自发反应的临界点,燃出掩盖不了的焚野天火。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格威兰,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灰都。今日起,如果焦头烂额的官僚还想压制灰都的事变,实属是盗钟掩耳,想在全大地的观众面前表演一出格威兰式喜剧。
学生们的计划是拉起横幅,署名请愿,通过游行以抗争软弱的议会,绝不向王庭与军队妥协。他们尽可能团结任何可能团结的志同道合者,把传单发给了包括清洁工在内的所有校园职工,力求轰轰烈烈。当然,不乏前去留学生宿舍派发传单者,但全体留学生都在禁闭门扉与婉言拒绝中选了较温和的一项。而艺术学院,尤其是表演系的学生则是坚决支持议会,以沉默抗议学生们的游行活动。
“为什么?”在学生餐厅里,海芙吃着最便宜的牛奶土豆泥,这般发问。
“他们的明星梦离不开官员、富豪的鼎力相助,又怎么会站在金主的对立面,与我等同行?”生物学院的学长一边用牙签在土豆泥中作画,一边扫视那些花枝招展的同学,眼神里满是鄙夷,“喏,你看,同为食客,我对他们而言如同下水道的瘟神,见之即失胃口。”
海芙沿着学长的目光,谨慎地观察同学们的态度。是的,自两人点餐入座开始,他们的坐姿都向后倾斜,交谈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仿佛两人是刚从粪便上起飞的苍蝇,看一眼就倒胃口。
他们不是针对海芙,实在是那位学长胸前的生物学院标志太醒目了。作为游行的发起方之一,生物学院的学生在成功挽回风评的同时,也和艺术学院的懦夫们做到了泾渭分明。但负面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餐厅的部分服务人员拒绝向生物学院的学生服务,以免失去消费能力最强的客户——
也就是艺术学院的预备演员们。
“哦,今日宾客盈门,无我雅座啊,”两人的饭正吃到一半,一个傲然而不失优雅的声音携着淡淡的香气,牵动两人的眼,“这位中洲小姐,介意为我让座么?”
海芙辨不出来者的身份,一无所知。而学长的警觉已经写在脸上:
“洛戈森小姐也有兴趣来平民餐厅?莫非庄园内的外国厨师都递交辞呈,只有本土大厨替您备菜?”
海芙记得很清楚,她跑腿时见得最多的百货商场,都挂着“洛戈森”的招牌。结合校内的流言与网络上的蜚语,她两勺舀完了土豆泥,起身让座,脸都鼓成了气球。硬是学长压着她的肩膀,她才敢坐回原位,被学长的话吓得两眼一黑:
“有偿让座,请吧。”
“我没有现金,”洛戈森小姐也是爽快,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甩给海芙,“拿着吧,密码是八个零。”
“刷卡,服务员!来,这位小姐需要兑现金,还望你随缘乐助。”
最终,服务生掏光了收银台的所有钱,包好并塞给海芙。而海芙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在两头笑面虎的威胁与暗示中抓起钱袋,逃进厕所点账。
五万八千零一十二威尔,一笔飞来横财。海芙思考再三,还是打消了去存钱的念头,只把钱袋藏进马桶水箱,便绕回餐厅,看那位洛戈森小姐找学长所为何事。
能为了什么事?用洛戈森小姐的话来说,像生物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的学生,头脑都是不清醒的,都有着盲目的天才与学术崇拜。他们缺乏对政局的判断力,仅仅是追随像这位学长的精英,随之共进退,无所谓自身的选择。
想搞定他们,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可如果是搞定他们的领导者,就大有操作的空间。简而言之,洛戈森小姐是来劝这位学长放弃参与游行,理由也是极其的充沛:
“据我所知,在得知你们的预谋后,半数以上的议员都是暴跳如雷的。议长更是直言,说‘我们的好学生是闲出病了,格威兰多少流浪汉破产者,他们不操心,竟操心起杀过他们祖辈的棕皮?’。而海军的将领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粗野,提议用肉体教育帮你们认清现实…”
学长的回复倒是平静:
“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陈述事实。
不管是议会还是各议员的金主,都不希望灰都会出现官方针对国民的暴力事件。因此,他们的方案是冷处理,即无视你们的请愿,等你们的热血停息,待沸腾的精神冷静,他们会通知全体同僚、门生与合作者,将你们录入企业与政府部门的黑名单,永不录用。”
“那这确实是在威胁了,”学长盘着盛土豆泥的碗,面无表情,“确实是在威胁了。”
“是商议。”
“洛戈森小姐,你知道吗?当一个曾雇佣安保公司暴力驱逐抗议群众的人说出‘不提倡暴力’时,听者是很容易笑掉大牙的。”
“我仅是提醒并给出我的个人建议,执行与否,你自便。”
洛戈森小姐走了,好比传达国王口谕的信使,走得气宇轩昂,大胜而归。学长则是擦嘴,起身,而后丢垃圾,在海芙的跟从中走得默默无名。
灰都大学的学生游行活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展开了。老师们不敢声援他们,保安们不便拦截他们,同学们不愿追随他们。
他们要求海军撤出灰都,是为了灰都的同胞,灰都的同胞会帮他们吗?会,肯定会,因为同胞仍存良知;他们要求要求陆军撤出共治区,是为了共治区的民众,共治区的民众会感谢他们吗?会,肯定会,因为民众富有良心。
但同校的中洲留学生会援助他们吗?
像海芙这样受过他们帮扶的人,也只能在他们出发前向帝皇祈祷,求最不公的帝皇尽量公正这么一回,庇佑他们此行无恙。
在驻扎灰都的海军将领眼里,学生的声势可浩荡得过头了。那紊乱的步伐,是多么规整;那混乱的队伍,是多么井然。他们疲软的踏步比军人更有力量,他们迟钝的速度比坦克更为迅捷。他们的口号不是苍白无力,而是字字珠玑,令观看监控的海军将领勃然大怒,一拳砸碎那讨厌的屏幕:
“!了抓不得不!了劣顽太生学些这,的妈
!得不软手,动出刻即,队战陆知通”
这紧要关头,陆战队员们自然明白手软不得。他们那被相同的命令磨出茧子的耳朵,头一次听到了与过往相悖的指令:
“!捕逮许准皆,者作工方军合配不,校返绝拒何任!查,抓,打
!局政兰威格乱扰力势外境防以,徒之良不心居、鱼摸水浑抓严,分成团社和景背庭家的们他查清!问讯许允,者捕被”
“出发,出发,服从命令,保持缄默,永远牢记,军人的价值是执行力…”
一辆装甲车内,曾目击先祖现身的中尉机械般地复述军规口号,被伏韦仑出身的中士公然嘲讽也不发怒:
“瞧瞧,军队的凝聚力就靠他们啦!”
戴面罩的下士踢了伏韦仑佬一脚:
“嘘!当心队长发神经!”
“神经?我看是咱们的将军发神经!”伏韦仑佬抽出军刀,用枪口消焰器打磨军刀,“!?么孙子的者略侵如不群一了出养上土领的卫扞经曾们他,后纪世个一短短,到得想能们辈先的战奋血浴,呵。生学捕抓内区陷沦在没都,下城临兵帅元二第国帝,兰威格战宣姆卡罗奇年当,咯生学抓,咯生学抓”
“不如就不如吧!”中尉已经麻木了,“上面的命令是谁闹事就刈了谁,半推半就的揍一顿完事。我们只是依令行事,出了什么过错,自有他们承担。”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呦!”
在伏韦仑佬讥笑似的口哨声中,装甲车马力全开,朝镇压的方向赶去。
白日行车,而似夜阑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