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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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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亚迪菈在两年前预先知道麦格达的医疗资源会因陆路交通封锁而急剧短缺,她就是选择赖在学校里读博,也不会出来培训,回麦格达当医院的奴隶。

这不,由于医院人手严重不足,她竟被肛肠科“借”去培训——

说是培训,实则干活。肛肠科的大夫们也不管她有无相关经验,只让她旁观了三五场指检和换药的过程,便催她上阵实践。

她自诩在校成绩优异,有着丰富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可当她面对活生生的病人,隔着手套触摸息肉,感受到了痔疮的脉动与温度,在一声声哭爹喊娘的呻吟中嗅到劣质口罩压根挡不住的粪臭,于午休时间冲进厕所把手搓到脱皮,却在食堂打饭时因看见花生酱而丧失食欲,她才明白大体老师和病人真的是两码事。

单是指检倒也罢了,她好歹是预备役医生,医者仁心的准则尚未淡忘,奇形怪状的腚眼还不足以难倒她。但那些牛鬼蛇神似的病人,非要冲破她的阈值,不把她的耐性清零不罢休。

仅仅三天,她便撕毁七年来养成的隐私保护准则,在聊天频道里尽情地倾泻奇葩病例:

最恶心的一个,是个褶子深过股沟的老男人。亚迪菈刚要上手掏掏,这家伙就跟个婆娘般撒泼,偏不要女医生来指检,就要年轻的小伙子来。其他大夫耐着性子劝下,好容易帮亚迪菈做完指检,这老男人竟去找医务科投诉亚迪菈,害她本就不多的工资又被扣掉一成,今月连一千三迪欧都拿不到了!

最变态的一个,是个浑身打满钉子的年轻人。用方言说,这人的沟子松得像箩筐,莫说指检,把胳膊搁进去亦非难事。而且,他的身上长满了红斑,私密处更不乏疣状物,若是割下来,就是医学博物馆也难见到的标本。经亚迪菈多次追问,此人才承认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别的大夫好心劝他洁身自好,他却强词夺理,称他在公园里找老头卖屁股,和嫖虫们找浓妆艳抹的陪酒女没有区别,只是运气不佳,一发中招。

最可怜的一个,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他没有身份证或驾照,也没有父母陪同,若不是亚迪菈盘问许久,加之排队的病人骂娘,他定不会承认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一个星期前,他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相中,被迫去陪一堆秃顶、臃肿又油腻的老圣职者喝酒。酒醒之后,他痛得不行,报警求助,哪知警署和圣堂沆瀣一气,以市长培训武装警备队、警力不足为由拒绝受理,他只得找老师借钱,来医院检查,以免得了什么传染病而不自知。

分享完肛肠科的三个故事,亚迪菈心里的无名火缓缓熄灭了。她没有第一时间查看网友们的回复,而是把脸埋进臂弯,深深地自责——

干什么?她在干什么?出卖病人的隐私,分享病人的苦痛,能帮她获得快乐,能让她的工作轻松吗?她做这些是图什么?难道真如导师讲的一样,学校教的医德伦理都是狗屁,医生的职业也没有丁点儿神圣性,她只需要为自身考虑,混水摸鱼,熬过培训期,持证上岗就达成了人生第一阶段的目标‘找工作’?

“嘻嘻嘻…”亚迪菈不知是笑还是哭,笑得瘆人,哭得欢快,“持证上岗,有用吗?从无证苦工变成有证苦工,一个月四千迪欧的工资,一周两天夜班照旧,周末加班开会接电话,跟说不懂话的傻逼家属煲电话粥…上岗上岗,上他奶奶个头!”

辱骂改变不了现状,仅能让她的心情愉快一些。而在如今的麦格达,愉快是稀有的情绪,倘若辱骂必能愉悦内心,那么骂到地老天荒也未尝不可。

玩笑话。相比漫无目的的脏话,还是网友们的评论和趣闻分享更能驱赶烦闷。她不午休了,盯着聊天频道里的文字,等待一条条攻击同性取向者的发言自动刷新,果然守到了一条傻得可爱的消息:

“你们北方这么乱?没有人管的么?”

亚迪菈盯着那个有印象的头像,想起这位网友曾在群里说过父亲炒股的故事,是位住在南共治区的女孩,便打字回复:

“乱啊,北方乱成活牛肚了!还请你们送使者来整顿乱象,赐予我们安稳而洁净的生活吧!”

谁都瞧得出,亚迪菈是在揶揄这位南方的网友活在帝皇使者的重压之下。频道里的其他网民也开始细属使者的恶行,譬如残酷的刑罚、凶暴的记过制、疯狂的个人崇拜,让这位网友好不气恼,一一辩驳:

“刑罚残酷怎么了?杀人的就该偿命,买卖奴隶的就该活剐,屡教不改的就该供应器官!成天骂我们给使者当狗,那你们还混得不如狗呢!在南共治区,你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勾当,不白日宣淫、传播性病,和长耳朵睡觉也没人管你!”

这一段攻击性过强的发言,把所有人骂沉默了。万幸,一位用猕猴桃当头像的网民发起了犀利的反击:

“你是圣城的居民?”

“圣城怎么了?圣城不属于南共治区吗?”

亚迪菈正奇怪这“猕猴桃”是想聊什么,“猕猴桃”便回复道:

“据说圣城享用了南方百分之六十的优质资源,连水都是从几座临江小城市里抽调的,真不真?”

“胡说!哪有百分之六十这么准确的数据!”

“我听说,被抽调走水资源的城市,不得饮用本地的优质水,哪怕发起水灾也不准用,只能喝从某些污染地区调来的次等水,有这码事吧?”

“混账!你在抹黑我们圣城人!”

眼见这民网友气急败坏地与“猕猴桃”对喷而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被大火奚落到下线,亚迪菈如梦方醒:

敢情“猕猴桃”是捏桌了圣城人的痛处,挖好坑等人往里跳呢!

亚迪菈坐看话题跑偏,心底燃起了喜悦的火苗。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欢乐的本质就是别人的痛苦——

有人笑,必然有人哭。

好死不死的,那位酷爱发表尖锐言论的哲学家似的网民再度上线,用两段文字毁了快活的聊天环境,引得众人群起而攻之:

“哦,看啊!聪明的人知道,假如关注那位因警署不作为而无处申冤的男孩,便收获不到任何情绪价值,因此,他们选择性忽略了近距离的悲剧,以北方人自居,嘲笑遥远的南方那透不过气的生活!

仿佛只要北方如格威兰人宣城的那般胜过南方的自由,他们便能骄傲地挺起胸膛,因北方人的身份而生出无尽的荣誉!把男孩的痛苦随自己的窝囊,如圣职者的老枪般命中标靶!”

读完这段文字后,亚迪菈复活燃起的欢愉之心再次被暴怒占据。

她的两根大拇指狂戳手机屏幕,打出接近五百个单词的长文来抨击这个网络哲学家的观点。等她打出句号,她却按住删除键,一词一词地删去了裹着辩论之皮的人身攻击。

说实在的,她感到羞愧,她感到惭愧,她羞愧于不尊重辩论精神的行为,她惭愧于没来由的暴怒:

这名网友的发言字字珠玑,她理应鼓掌、理应附和、理应赞同,为何要无故怨恨一个陌生人呢?就因为人家语言犀利么?

可怜被生活霸占了灵魂的亚迪菈,大概永远腾不出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反倒是与她加入同一聊天频道的网民更有闲情。他们一边转发亚迪菈的视频、文字和截图,一边附上犀利的评价,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些涉及医务丑闻、医患纠纷、患者隐私的消息大范围流传的后果,直到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民将消息转发到基佬专用的聊天频道,引发无止尽的骂战与人肉搜索,这帮爱拱火的人才算消停了。

鲁格曼关闭聊天软件,将修改好的报告单展示给他的市长舅舅,心不在焉地说:

“有民众举报,圣堂的人又犯了老毛病,对福利院的孤儿下手。”

市长浏览着警备队的训练报告,被一行行体测数据、越野记录与演习成绩迷花了眼,一摆手,笑眯眯地说:

“都是老毛病了,就按旧医嘱处理呗。敲打敲打,警告警告,告诉他们多多支援麦格达的军工产业,将功补过嘛。”

“我想舆情是不能忽略的,舅舅。”

“嗯,舆论嘛,反映民众所需。但他们向来清楚圣职者的问题,不还是手捧教典、敬仰圣堂么?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始终渴望圣堂的庇护,期望从宗教里汲取心理安慰。

既然如此,咱们就别违了民众的意愿,尽量息事宁人吧。你打个电话告知警察署长,让他务必敦促那家福利院和圣堂尽快弥补受害者的肉体和精神损失,就说是我的口谕。”

鲁格曼刚应承下来,又打起了警署的小报告:

“我听环卫方面的人说,城西的绿地公园里,有些不雅人士夜间聚会,全是男的,老少皆具,每次都不收拾垃圾,破坏生态环境不说,还影响到附近居民的生活,给清洁工带来了不小的工作与心理压力,但警署方面的人总是推脱,说这事儿不归他们管,叫环卫的人找路政的人处理,头疼啊。”

“头疼?嗨,你呀,就是太较真!”市长背起手,呵呵一笑,亲切又略显严肃地教训道,“把你改文稿和视频的机灵劲儿变通到工作上去嘛!这种事就像是家里的马桶炸了,屎尿糊上了天花板,清洁忽然是必要的,可清洁的同时,你还得疏通好下水道,免得马桶炸第二回。简单来说,这就像鸡拉稀,不能因为鸡拉稀了就把鸡屁股塞实,那样,鸡还怎么养啊,是不是?”

“那我们不能一直疏通吧?疏通到极限,一泻千里,又该怎么处理?”

“怕什么,后人自有妙计,咱们啊,先办好眼前的事再说吧!走,出发,该检查警署的成果了!他们要是磨洋工,我绝不轻饶!”

市长的临时决定没有让鲁格曼慌张。相反,他面露微笑,表露了十足的自信。他建议市长先去拖拉机厂视察工人们的最新杰作,再去兵营检阅,市长欣然应允。

在麦格达下辖乡镇的拖拉机厂里,市长受到了工人们的热烈欢迎。虽然他知道工人们的热情建立在实用的购物券之上,但工人们的拥护仍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与虚荣心。他承诺,只要工人们缩紧工期、提高生产效率,购物券大大的有,消费优惠、购房贷款与教育优先权也会逐一落实。

总之,市长的饼是画足了,就看拖拉机厂的工人们是否努力吧。

临走前,市长当然要鉴赏鉴赏刚下生产线的坦克。该坦克代号“帝之怒”,长达十一米,宽四米,高二点六米,采用一百四十五毫米口径滑膛炮,主体为均质钢,附加两层非金属夹层,勉强算是复合装甲。其炮塔为楔型,车体采用首上迎弹设计,有着不俗的厚度与倾斜角度,外观堪称威风凛凛。美中不足的是,这辆车重达七十二公吨,引擎马力却将将一千匹,倒车速度更是个位数,且做工的粗糙显而易见。不过在经历了市长的大锤敲击与锉刀检验后,它凭借可靠的质量赢得了市长的喜爱。

用市长的话说,这些坦克首发阅兵时,他一定要坐上一台,好体验坦克手的乐趣。

配套的炮弹生产线以榴弹与混凝土破坏弹为主,爆炸威力令市长满意。在市长的授意下,鲁格曼为表现优异的工人派发了荣誉勋章,奖励拖拉机厂全体员工消费券各一张,便匆匆告退,向练兵场前进。

为掩人耳目,警署的培训基地设在郊区,离市区的车程长达一小时三十分,中途无村落民居,来一趟不容易。

基地的选址由鲁格曼负责,市长颇为放心。越是偏僻的地方,越能躲开格威兰人的眼线,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基地建在深山老林里。

基地的领导层由市长亲自选拔,由警察队伍里最强健、最没背景、最老实的基层人员组成。他们的家属统一定居在市政府小区,受到官方优待,生活便利,因此,他们对市长这位大恩人感激涕零,一见面便激动地握手,就差把胳膊甩成螺旋桨以表忠心了。

据他们介绍,基地内的警备员多是乡镇出生的农民、工人,遵照严苛的筛选标准,耐力不足者、不服从纪律者、缺乏勇气者悉数淘汰,通过筛选者更要经过地狱般的负重训练,其中的优秀者则组建成特别行动队,交给退役的搏击选手去培训灵能。

没错,灵能,因格威兰人的精神阉割而踢出教育课程的灵能,在沉寂百年后重新发散了它的光辉。

历经一年多的特训后,特别行动队的精英们已经掌握了这种超自然的力量,能使用普通士兵无法控制的单兵火炮,可以轻易碾碎格威兰陆军的重装外挂甲,连击穿朝晟铁拳军团的圣岩动力装甲也不在话下。

看那严阵以待的精英战士扛起单兵炮,一炮打穿了四指厚的防弹钢板,市长高兴到鼓掌喝彩,亲自表彰了战士们的拼搏精神,发下价值一百万迪欧的新铸银币,以激励基地的士兵争当第一。

士兵们立正敬礼,谢过市长的栽培之情。市长乐上心头,便要尝尝军营里的伙食,看看忠诚的战士们有无受到亏待。

军营食堂的标准餐为两菜一汤,主食为面条或白米饭。看到餐盘里的菜品后,市长面露惊讶之色:

“焖牛肉,生菜丝,萝卜羊汤?这伙食比市政厅食堂还好啊!这是从哪儿买来的?咱们麦格达有这么多的牛羊?”

军官正欲解释,鲁格曼抢先回答:

“舅舅,我没提过吗?我从军费里抽出一部分,以市政厅的名义与乡村的养殖户签订了长期的合作协议,以高于市场百分之十五的价格批量采购农产品,优先供给军营。”

闻言,市长抿着嘴,两眼一缩,歪着脸指起鲁格曼,笑意深邃:

“你小子什么时候说过?干这么大的事不跟我打报告?缺钱可以跟我说嘛,哪能克扣军费呢?亏待了咱们的战士怎么行?”

“啊,是这样,我抽调了无关紧要的一部分,那时刚好要找格威兰人述职,忙来忙去便忘了报告,是我的失误,我愿意受任何处分。”

“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哪一部分是无关紧要的?”

鲁格曼露出了认真的微笑:

“药品。”

“药品?药品怎么能是无关紧要的?负伤了怎么办?感染了怎么办?疟疾痢疾了怎么办?回去后,马上补齐!”

“不是这些,是止痛药和兴奋剂。”

“止痛药和兴奋剂?”

“是这样的,舅舅,我接触过很多格威兰陆军的现役、退役士兵,了解他们的药物使用习惯后,我发现,只要开始使用止痛药和兴奋剂,不出半年,如果有战事,一月,一周,甚至三天,就会形成严重的药物依赖,极大损害他们的战斗意志与精神状态。”

“可止痛药和兴奋剂是格威兰陆军的标配品啊?”

“他们还标配吗啡呢,舅舅。格威兰人多,移民多,想当兵挣公民身份的多,他们滥用药物,一是经得起消耗,二是变相培养药罐子,让那些退役兵英年早逝,争取省经费、腾职位。

咱们首先经不起这个损耗,舅舅,目前两座基地总共七千人的队伍,算上炮兵、坦克手不过八千人,实在损失不起。

其次,我们都是麦格达人,这些战士也是,谁能忍心看着这一个个健康、忠诚又拼命的年轻人,在退役之后变成毒虫,一命呜呼呢?那影响,比工厂罢工还严重啊,舅舅。”

市长沉默片刻,叉起一块牛肉,不满又欣赏地批评道: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先和我报告!一家人,敞开大门交流,不用先斩后奏!”

“那是,您最开明。”

鲁格曼的笑容是欣慰而无赖的,令市长开心。可市长看不见的是,在他夸奖外甥的前一秒,那些军官的笑容何其惶恐,而短暂的惶恐以后,又在称赞之言的烘托中成为一种解脱,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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