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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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文仓喊醒了睡懵的李依依,赶往操场集合,听取教官阿尔的谆谆教诲:
“爱耍性子的听清楚了!到你们出勤了,别咋咋呼呼的特立独行,脑子里就记得一件事——服从命令!就是命令有误,你们也要执行!
想明白了吼!依令行事,出了差错,是下令的负责;抗命不遵,得了成绩,也少不了处分!
还打盹呢!李依依,把你的瞌睡虫给我从耳朵里揪出来!我说的都记住了吗?!”
李依依已经练会站姿睡觉,被文仓顶了一肘才醒,这会儿含混迷瞪,一嗓子喊得头皮发麻:
“记得!”
“好,那你重复一遍!”
“呃…宁可偷懒耍滑,也绝不冒失犯错!”
这话撂下,操场上立刻充盈着一阵欣喜。见李依依已激走困意,教官阿尔也懒得捯饬她,振臂一呼:
“德性。登车!”
步战车驶出前行之地的总部,向南而行。在大伙打赌是去哪儿出勤时,文仓挂好头盔,顶开观察舱,目送黑金色的圣城往北飘去。
他来到南共治区有几年了、他经过圣城有几次了,可具体是多少年、多少次,他忽然算不清了。而偌大的南共治区与古老的圣城,又能记住他这位异乡人在这片土地上走过了多远的路途?
文明的建筑应当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该随时间风化的。那些现代化的城镇,哪个没有千百年的兴衰史,但放眼望去,真正称得上千年古址者,又有几座?
但天武的建筑藐视时间,它无法被摧毁、无法被风化,亦无法被研究。它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永存于世,向世界、星河乃至宇宙发出挑衅,证明了天武真切存在过。
可那战胜了时间的天武,最终也成了一朵云霞,被微风吹散,无迹可寻。
云霞之下,远去的圣城像是破壁机,在荒凉的戈壁中凿出一条高速路,把朝晟来的战士送向不知名的远方。丰茂的彤云渐渐稀薄,苍白的天空失去了少女的妆容,如孤照空镜的怨妇,寂寥无息。卸去粉状后,枯黄覆盖了青春不再的肌肤,染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婆。
沙,是沙,是黄沙,是沙漠。步战车前飞扬的沙子打在文仓脸上,又痛又涩。他张开口,吞了满嘴苦涩,念诵道:
“风消沙散,过客几何啊。”
“嘁,小文子,抒什么情呢这是?”李依依先把文仓拽回车里,再咳咳嗽嗽地合上舱盖,最后锤了文仓两拳,“呛死个人!开什么舱啊?喏,潜望镜,拿去!”
文仓很想说她缺乏文雅气质,可想到她结实的拳头,终是平和了心情,把电棒别在背后,抱着一挺重机炮补觉。
车停门开,文仓又是先锋,李依依又是掷弹兵。不过,鉴于近来滋事的异教徒的火力强度有所提升,教官提前给文仓配了把榴弹发射器,内置十二发震撼弹,以应对突发状况。
“佩戴头盔!重复一次,佩戴头盔!严禁打开面甲,按预演队列巡查,不得主动与路人交流!”
在教官的命令中,一位士兵顶开舱门,把持着一门平高两用机炮来吓唬不法之徒。另有五人下车步行,以装甲独有的沉重踏步音震慑潜在的敌人,
巡逻的战士里属李依依最活泼。她拉着文仓翻译那些路牌和招牌,在通讯频道里当大嘴巴:
“东城区机场第二街道…妈的,那不就是机场二路?明明有机场,还叫咱们坐长途车,真他娘的抠门!
哇塞,你瞧瞧,那柜台里是啥?大钻石啊!还有镶金的,是珍珠!天,这是个好地方,进去抢一麻袋不得赚翻了?”
“抢?你是兵,不是匪!”文仓给李依依吵得头疼,措辞都暴躁了不少,“钻石珍珠,钻石珍珠,有啥子稀奇的,一个不如玻璃漂亮,纯靠切割反光;一个能自己用蚌壳养,要抢抢金条和圣岩去,保值!”
眼看李依依给珠宝迷了心窍,文仓不经回想起高中化学老师曾说过的至理名言——
像玻璃一样的石头价值连城,像宝石一样的玻璃无人问津。炭和硅这两个同族元素的不同命运,竟是由人的追捧与否而决定,简直荒诞不经。
他正走神,清脆的敲击声以钢甲为介质,传入他的耳膜。他低下头,见到一个小学年级的女孩子拿着台相机,怯生生地叩着他的钢甲,如敲门似的好奇。
这女孩的衣装不是圣城的款式,衬衣是莎白的,裙子串着好些人造水晶链,设计上就新潮许多。
女孩的父母刚从一家咖啡厅出来,一见状,便扑过来拉走女孩,可劲儿向文仓道歉。文仓闲来无事,干脆借盘问的由头跟他们谈天。
得知他们是博萨来的游客,为达成曾祖父的遗愿,把曾祖父与曾祖母的骨灰葬回故乡后,文仓问:
“你们移民了?”
“是,是移民了,先生,你看,这是我们的证件——”
大人忙着找签证文件,小姑娘却再度凑到文仓身边,端着相机,羞答答地央求:
“哥哥,我可以跟你们合影吗?”
“能…”
李依依可不愿留影,催着他快走:
“小文子,还唠呢,车都开前头去了!”
“陪她合影,就当是任务吧。”
文仓的发言敲定了李依依的双腿。再不情愿,她也得陪着文仓,给这家寻根的侨民当背景板,不知会给贴到哪张报纸或网络博客上。拍完,她喊着文仓追上步战车,奚落般警告道:
“小文子啊,宁可偷懒耍滑,也不冒失犯错。忘了,都忘了,刚出来就忘光了,该罚啊!”
“犯错就犯错,也好过碌碌无为,”文仓刚呛了她一句,忽然听到轰隆的噪音,不由仰天而望,惊呼一声,“我靠,飞机摔了?”
他没看错。一架客机穿过高楼大厦,几乎是擦着违章堆建的城寨,埋入一丛参差不齐的水泥楼之间。但他想象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出现,居民们也视而不见,继续避着他们这些巡逻队,买卖的买卖,吃喝的吃喝,令他大为困惑。
他对照路边的地图和方向标端详好久,才想通了真相:
“机场盖在闹市区?!老天啊,那城寨上的居民一撑起晾衣杆,就能把飞机戳下来!这么糟糕的建筑规划,也能获批开工?”
他的震撼没有持续多久,教官的命令便下达了——
“八点钟方向有可疑人物!蓝外套,红色半框眼镜!抓住她!”
文仓他们整个队伍的人齐刷刷地转身,果然在一家饮品店的排队长龙里看到了符合描述的人物。
“是个女的,像大学生…”文仓握住背后的电棒,尚未拔出,“教官,确定是?”
“她要跑,上!”
不用教官重复第二遍,眼尖的李依依已经察觉了那个女生的意图。文仓迈出流星大步,在对方逃跑前一个电击将之放倒,开启扩音器安抚恐慌的人群:
“安静!安静!前行之地执勤!”
“别吵吵了,翻她包!”李依依紧跟而来,撕开女生的书包,把演草纸、笔记本和大学用物理教科书扔得满地都是,“妈的,教官你不是看错了吧?哪有东西啊?在哪儿呢是?”
经队友提醒,李依依终于找到了教官说的反光镜头——一台塞在书包侧袋里的迷你摄影机,处于录像模式,实时传输着他们的行动路线。
“好家伙,真理教的是吧?可给我逮到了!”李依依摩拳擦掌,扛起昏迷的女学生就钻回车里,“教官,您放宽心,甭说谁指使她来的,我叫她把啥时冒月经都讲明白咯!小文子,冷水!”
“冷你个头啊!吸入剂,拿去!”
李依依抢过药剂瓶,往女学生鼻腔里一插,连喷好几下,立马让她从电流造成的晕厥中苏醒了。
可怜这女学生,被电到四肢还在痉挛不说,又吸了几口提神的“清新剂”,眼神变得极度澄澈,澄澈到有一丝愚蠢。而见到几副凶神恶煞似的钢甲,那丝愚蠢又变为莫大的恐惧。
李依依揭开面甲,拈起那台摄影机,亲昵地笑了:
“姑娘,这是你的东西吧?”
文仓慌忙盖上她的面甲,骂道:
“你问个屁,她听得懂梁语吗?我来!”
“叫什么叫!一边儿待着去!不,回来回来,你躲什么啊?来当翻译,就你,除了你谁会中洲话啊?照着念,快!”
文仓无奈,只得按照李依依的意思发问:
“这台间谍相机是你放在包里的吗?”
“间谍?”听到这个词语,女学生吓得不轻,“不是,我不是间谍!我不是!共治区怎么可能有间谍!”
“不是?你包里翻出来的,还说不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没见过啊!”
“妈的,还在狡辩,”李依依听得恼火,竟给女学生腹部结实地来了一拳,“再问她一遍,说还是不说?”
文仓不便阻拦李依依的暴力,只好劝女学生老实交代、切莫撒谎。可女学生哭得稀里哗啦,连唇彩都抹化了。文仓生起怜悯之心,劝李依依手上放温柔些,耐心听女学生解释:
“不是,那不是我的东西,我是学生,联合科学院大学的学生,大二的,刚下实验课,出门买杯果汁啊!”
“学生?哼,小文子,你替我问问,学生最要紧的是什么?”
文仓让女学生冷静,翻译了她的答案:
“学习…”
“学习?呸,是老实!带这玩意偷拍我们,她可不老实!”
不用文仓翻译,光听李依依的狞笑声,女学生都吓白脸了:
“我没有!我不知道!肯定、肯定是谁塞我包里的!”
“哼,这小娘皮嘴挺犟啊,”李依依掏出一柄钢锥,用锥尖划开女生的纽扣,并挑起她的下巴,发出淫屑至极的笑声,“那,这可是咱们军团的制式武器,尖锐得很,你这小妮子有福了,有幸尝尝你老祖宗受过的刑!看到了?我们队六个人呢,五个是大老爷们,个个如饥似渴,铁打的雏男。甭怪我没知会你啊,这车的隔音牛得很,你喊破喉咙也传不出声儿。唉,其实听到也没用,没人敢救你的,所以,是扯谎还是当诚实的娃,你掂量清了啊。小文子,还等什么?快给她翻译啊!”
文仓着实看不下去,便问女学生是什么专业。得知她学物理后,文仓掏出手机,随便搜了道大学物理题,让她解答。女学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用三分钟解出了正确答案。文仓相信她确实是附近学院的学生,便叫李依依收着点儿,别吓到人不好收场。
可看到女学生解题如飞,李依依反而犯了犟牛脾气,不依不饶:
“学生?学生咋的了?学生就洗清嫌疑了?我跟你说,你吃饭就跟个闷颡不用心听!人烤肉店的老板昨天都跟我们唧溜了,这南边儿啊,最不老实的就是信教的、做工的和读书的!尤属读书的最甚!”
“瞎扯淡!你当我跟你一样喝大了是吧?人老叔哪说过这话!”
“我说说过就说过!少给我护着,我加把劲儿问明白,放她回去不就行了!”
见他俩起了争执,女学生搞不清楚状况,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余下的战友也不明白他俩一会儿网里互骂一会儿张嘴对喷的,到底是要争个啥,便傻呆呆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就李依依的文化底蕴,哪争得过文仓?几句辩下来,她便面红耳赤,拿炮口对准女学生,作势就要开炮:
“奶奶的,我还就不惯着她了!”
不吓不要紧,这一吓,女学生哗啦啦掉了几十根头发,两腿一夹,当场就尿了。李依依也料不到她这么胆小,倒不好继续耍横,便请示教官,在核实完她的身份后就地释放,临走还摘掉面甲,爽朗地劝她放宽心:
“吓唬你的,吓唬你的,哭啥,我们都是维护安稳的好士兵啊?别哭,别哭哦?下车回学校睡一觉,就当啥都没发生过嘛。
来,小文子啊,给人拿点儿补贴。喏,这是赔偿金,再买个书包,去吧。”
无需文仓翻译,女学生已能通过肢体动作领会李依依的意思,拿起钱,绑好外套,如避邪魔似地逃跑了。
不等李依依请功,教官的批评已由网而至,如雷霆炸穿了她的耳膜:
“你伥你妈的头!你知不知道周围多少人看到你恐吓了当地高校的学生?妈的还给人整尿了,你急什么急?急什么急?不能等我的口令?!”
“那不是你让我抓的吗?”
“抓抓抓,我他妈叫你抓,有叫你动刑吗?!”
“我寻思我也没玩真的啊,吓唬她一下,谁知道她直接撒了,嗨,不经逗这是…”
教官和李依依这几句话,可给文仓脑子里灌进了五湖四海。他想说些舒缓气氛的话,又憋不出半个好屁,便摇着头,下车独自巡逻,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人外有人,一个胜似一个的魔怔!
他走了很远,却走不出机场二路的街道。钢甲的动力分明充沛,他却感到阵阵疲乏,索性躺在马路上,批覆夕阳,忘记了车流人马、看不见路人云集、听不到网里命令的声调。
太阳似乎止住沉没的趋势,迎来永不终结的黄昏。
文仓豁然开朗:
“长久以来,多少哲人所追寻的与世无争的境界,还得我这个毫无哲学经验的人才能领悟吗?”
他戏谑地扭过头,看向人行道上那些不会回答还偏要注视他的惊惶的中洲人。也不知道他是看到了什么,渐渐的,他那紧眯的眼里起了层浪漫的光泽。
“生命最悲哀也是最伟大之处,就在于看清了莫过于世界的真面目后,仍选择浑浑噩噩地活着,”在圣城北方的麦格达市,埃尔罗陪着塔都斯欣赏他的藏品,在一架航模的底座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你写的么?塔都斯?”
塔都斯不耐烦地回了嘴:
“我像是一个有文艺细胞的人吗?哪个涂装师、手艺人瞎题的吧,我不知道。”
埃尔罗已经适应了塔都斯的态度,自顾自地参观他的藏品,在一间展柜里找到两把完全一致的模型枪:
“哎,你干啥买两把?备用的么?”
“哦?这个啊?”塔都斯走过来,细细审视一番,才拍着脑门回答,“我小时候的玩意儿了,那会儿我看电影,觉得打枪的特工好帅,想买把真的玩玩。我爸说什么也不准,就喊人从格威兰给我搞了把仿真的,嗯,材质是尼龙,还有合金压铸,其实就是垃圾锌合金。我玩了没一个月,就不顺手了,就找车工给我做替换件,坏一个零件换一个。结果到最后,整把枪的零件都给我换了一遍,我干脆把换下来的零件找出来,又组装了一把放那儿纪念。”
埃尔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哦,那哪把枪才是原来那把呢?”
“谁知道?钢的那把?坏的那把?或者两把都是?”塔都斯一脚把啤酒罐踹到门外,留给佣人拾掇,“怎么,你想搞把家伙防身?”
“你也知道,我出钱倒货,倒着倒着,心里不踏实…”
“切,昧良心的钱,能踏实才有鬼了!说吧,想搞个啥家伙?我去库房抄一把给你?”
“库房?还有库房?”
“嗯…那我不能叫它枪店吧?走?”
“走。”
塔都斯家的地下藏厅的暗室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枪支。经过订制改装的民用的霰弹枪、猎枪与步枪上不得台面,最吸引人的当属格威兰陆军、朝晟铁拳军团的标配武器,甚至有两套帝国时期的圣岩动力装甲,看涂装,应该是苍白炽焰的装甲,大概是从博萨淘来的老货,不知道能否运作。
埃尔罗挑了半天,还是拿起一把寒酸的小手枪,揣进兜里笑了笑。塔都斯笑他没志气,顺了把短步枪甩给他,说:
“给人搓澡呢你!拿点硬家伙!”
“我又不是圣城的驻军,要这玩意作甚啊…”
“防患于未然!人南面的朝晟大使在新闻里说了——
一味的仁慈只会激化事态,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法纪严明!
要是真理教的上门剁你头,嗯,前行之地的人来买你的命,你好歹拼一把,没准能活!”
埃尔罗不多推辞,用书包装起短步枪,还揣了几盒子弹、三条弹匣,陪塔都斯走到娱乐间,打最新款的格威兰游戏机。
埃尔罗敢说,在启动游戏的时候,塔都斯绝对是兴奋难耐的。可等读取存档,进入选择关卡的界面后,塔都斯的眼色已是一种迷茫。他猜,塔都斯也许并不真心喜欢游戏。就像一些人在长大后,会拼命地买小时候买不起的玩具,开小时候开不到的车子,吃小时候吃不到的零食,这些人并非真的热爱这些东西,也并非从中得到了消费的快乐…
仅仅是想买回童年的时光罢了。
埃尔罗沉思时,塔都斯迷迷糊糊地嘟囔:
“帮我选…帮我选个一样的角色…”
“我看看,规则不允许,操作角色不能相同。”
“规则规则,规则就是通融的借口,他不让选,就破解了他!金手指,开!修改器,上!”
上上上,上着上着,塔都斯就睡着了。埃尔罗替他盖了件皮夹克,坐到豪华的铂金沙发上,打开手机翻出爆炸式增长的聊天记录,看看亚迪菈所在的医院又陷入了什么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