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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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住址,这位委托人的住址是在城郊。为了快些赶去,赛尔又举着手拦了辆的士,请格林小姐坐在后排,他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和司机聊起了目的地的环境。
见他是博萨来的旅客,司机是有一句说一句,告诉他,城郊那边的住宅区都是由市政厅统一规划、用来解决住房问题的;而他们要去的那栋公寓,是在前年修缮完毕,才正式有人落户的。司机是劝他们,说那周围冷清得很,住的都是在城里买不起房的人。这个时间段,那些人早去上班了,到了那里,半天见不到人影,没什么好逛的,不如留在城区吃些好的,得空了去游乐园、博物馆看看——莫加厄的博物馆里,可有不少稀罕的文物供人观瞻。
少年谢过司机的好意,仍旧坚持去那栋公寓,只说是有事要办。司机也不多劝,拉着他们跑了半个钟头,在一处住宅区放下了他们,收了车费就走。
司机没说假话。看路边的车位,差不多全是空的,停着的车不过三五台,还都落满了灰,简直像是扔在旧仓库、十几年没洗过的样子;人行道后的门面房,多数没安玻璃,堆满了垃圾。只有那么一家便利店、两家餐馆在营业,而且见不着有客光临;住宅区的保安亭,更是无人值班,栅栏门就那样开着,谁想进去?随意。
找不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少年只好联系委托人,在偌大的住宅区里左右腾挪,可算是找到了要去的那栋楼。
公寓的门铃与通话器是坏的,但也无关紧要,因为公寓门就没安装。他们直登电梯,在顶层的一间住房和委托人碰了面,依据平台的条例,前来审核其资质。
接了三桩委托,赛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与众不同的委托人。看相貌,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五官端正,标准的中洲人长相;看气质,他有些文员的做派,那方正的金边眼镜、中等偏瘦的身材、慢吞吞的步伐、低沉的嗓音,无不透露着好相处的脾气;看习惯,他家里的鞋都是男款,鞋架上没有女鞋和儿童鞋,衣架上没有女装和运动衫,客厅也没有挎包和女士钱夹…这些,足够证明他是个单身汉。
当然,最令少年诧异的,还是他的态度——见着两位太过年轻的访客,他连丝毫的意外也没有,只是核对了订单的信息,便相信了圣恩者的身份,请二位到客厅候着,等他泡壶热茶再来谈话。
蒸腾的热气从纸杯里升起,少年吹吹风,轻啄了一口,发现这味道和火车上的廉价茶别无二致,看来,这位委托人很是俭省…或者,清贫。
泡完茶,委托人拿来了好些证件文档,交由格林小姐检查。当然,赛尔也跟着看了看,将诸如身份证件、关系证明、税务清单、犯罪记录之类的拍照留存,且上传给平台核对,确认了委托人是位守法公民,没有偷税漏税、嫖娼赌博的不良记录,也没有背负欠款,更没有斗殴、盗窃等犯罪历史…
“在签订最终协议前,请细心阅读前行之地的条款…”核对完成后,格林小姐让委托人掏出手机,履行最后一道程序,“在签署协议后,你的生命即刻抵押至前行之地,由帝皇使者拥有。这意味着,如果在前行之地要求你履行某些义务时,你选择拒绝,会有圣恩者前来收回你的生命,当然,并不一定是我们;并且,请注意,如果在履约过程中发生意外,有诸如军警的第三方势力介入并将你逮捕,我们概不负责。”
委托人平静地点点头,把手指放在了[确认]的按钮上方:“我接受。另外,你们保证能够杀死他,哦,还有他的家人,对吧?”
听上去,格林小姐有些欣赏他的态度:“是的,对圣恩者而言,那并不困难。”
但是,在委托人点击确认前,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腕部,将那根快要触碰到屏幕的食指拉远了开。
是赛尔。他急急忙忙地阻止了委托人,正声呵问:“等等!这位…先生!你真的——”
格林小姐也不阻拦,笑着喝起了茶:“文德尔,这未免有失礼数。”
“伊利亚姐姐,我是说…”少年把眼睛一眨,嘴巴咬得老深,眉头拧得老皱,看着可爱极了。但他的声音,又是实在的急虑;他盯向委托人的眼光,也是深切的不解,“先生,你这样…”
“嗯,小朋友,你是圣恩者,”委托人注视着动弹不得的手腕,神色仍未有变化,“还是效命于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我想,你应该冷静,有什么问题,坐下来慢慢谈,用不着动手。”
“我是说,先生,你——”
“这是我的私事。况且,我在发布委托时已经写明了缘由,他开除我,害我丢了工作,所以我要报复他。”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委托人勾勾手指,示意惊愕的少年把他松开,拿起手机解锁后,重新去点击确认键,“大人的世界,不一定复杂,小朋友——”
他的手机,给少年夺了去。见少年的神情是不依不饶,他无奈地扭动手腕,把视线投向观望中的少女:“这位小姐,或许,可以劝劝你的同伴?你们虽然是圣恩者,但是依据前行之地的条款,在签订协议时,你们不应该逾越规章,给客户难堪吧?”
“理应如此。但是,先生,我是他的助手,并非是他的搭档。因此,如有需求,烦请与他讲述。”
挤满纹路的额头,皱出了委托人第一次惊讶:“是我判断失误。那么,小朋友,请问你为什么要给我添麻烦?”
还能是什么?少年边把手机交还给他,边说明了自身的想法——丢失工作这种事,用不着让别人拿命来赔吧?再说,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他知不知道,将生命抵押给前行之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行之地的圣恩者,随时有权收回他的生命,把他诛杀。哪怕前行之地遗忘了他,等受害者的亲友报了警,警方排查嫌疑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给他定个买凶杀人的罪名,前行之地可不会插手。
“小朋友,我可以告诉你,警察抓到我的概率趋近零,”委托人扶了扶眼镜,就如幼儿园的老师讲授基础的算术那样,颇具耐心地解释起来,“郊区的监控非常少,就是安装好的,也没有几处通了电,只有抓拍违章的摄像头在开着,而出租车司机喜欢超速,会特意避开那些道路。当你们回到城区,到公司里杀了他…嗯,或是在他的家里蹲着,送他们全家一起去天国?反正,不论你们想怎样回到城区,都很难留下你们到过我家的记录。何况,他开除的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唯一一个,早就有被他开掉的人在公司门口泼油漆,叫嚣着要教训他——明白吧?就是怀疑,警察也怀疑不到我身上。”
“万一呢?万一呢?!”
“没有万一,小朋友。如果你是担心,他的亲友会想方设法来追查,我只能说,你太多虑了。这次,我是请你们去杀光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妻子与上大学的孩子,这四个人,是他仅有的好关系的亲属,杀了他们后,别的亲属只会想着怎么分他的财产,给他报仇?他最好的朋友,是被他开除后去下水道掏垃圾的前下属,你觉得,会有人硬着头皮替他查明真相?”
“先生!你明不明白啊?你是、是要我们去杀人!杀人!因为丢失工作,去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要杀、杀他的父母妻儿!先生,你的良知跑到哪里去了?如果你真的憎恨他,也不必——”
“不必祸及他的家人?小朋友,你实在是…天真啊,”一声长叹后,委托人的面目,终于严肃了些,“看来,圣恩者和传说中不大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如此看来,请儿童当杀手,确实过分了些?这样,这位小姐,这位孩子,我会提交申请,要求平台派遣新的圣恩者来接手…”
这一讲,少年又和他争辩了起来,还说了好些情真意切的话,譬如害人性命是良心无法逾越的恶行、他的思想太过偏激,还有建议他不要被一时的愤怒蒙蔽理智,最好等冷静后看看心理医生之类的。
可他是摇着头,去卧室取了一沓信纸一支钢笔,要少年先平和心气,听他给少年算一笔账——
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来到这家公司,在技术部门就职。彼时的顶头上司,正是如今他要杀害的部门主管。当时,招募他的上司许诺过,公司会替他们缴纳共治区最重要的税款与四项保险金——收入税、保障税、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与生育保险。在他们达到入职时规定的退休年龄后,只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公司还会按月发放退休金,保证他们的生活。
不幸的是,他是个独身主义者,没有结婚的打算,父母也是早亡,买房相对要困难一些。不过恰好,莫加厄的市政厅推出了价格相对低廉的房区,好让买不起城区房子的本地人能在郊区有个住处。他是兴冲冲地去银行贷了款,背了一笔九十万迪欧的债,买下一间七十平米的、刚打好地基的廉价公寓。
按照他的计划和公司的许诺,五年后,他的工资会从月薪六千涨到一万,只需要再辛苦个五年,他就能还完贷款,攒下一笔养老的钱,等退休了轻松享乐。
可厄运总埋伏在不经意间。
先是公寓,说好了两年内可以入住的房子,跑了五次开发商,直到七年前才接通水电,六年前才允许他们这些倒霉蛋搬进来住。从买房到入住,他等了足足十三年,十三年的时间里,他只能在城区租房子住,浪费了好大一笔钱。
祸不单行,最要命的,是他的工资涨幅——说好的五年内,月薪会升上一万,他是天天熬夜加班,要不是公司不允许,他恨不得买张铺盖睡在办公室,还能省好多房租。可事与愿违,直到他被开除的前一年,他的月薪才过了九千,而那时候,共治区的物价都快涨了两倍,中途耗费的房租、饭钱更是不计其数。这还没完,还有贷款没计呢!如果不按时还贷,房子被没收不说,银行还要从偿还的贷款里扣三成的违约金。没办法,他咬着牙,硬撑着在三年前还完了贷款,盘算着等老了再卖了房子,换些钱去旅行。
但主管把他开除了。
理由是他精力下滑,办事效率低——这不是废话么!在公司拼了命熬了十九年,体力和脑力哪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不论他如何争辩,主管都是傲慢地摆着脸,就差翻起鼻孔对着他,告诉他公司不养闲人,没有能力,就老实走人,别因为他的状态恶化影响了公司的前途。
被开除后,他在家里思索了好几天。在公司卖了十九年命,他获得的,是一张存款不到六位数的银行卡,以及一间有价无市、买卖需要市政厅过手抽税的“廉价”房。
至于早年的纳税与保险项目?统统都是陷阱!收入税,是白缴的;保障税,是按年算的,敢不给,税务局的人就该上门了;医疗保险,也是按年算的,但根据之前被开除的同事的说法,那些医疗保险公司,会搬出各种各样的律师,抓着合约、法律的漏洞,不给他们报销;养老的保险更是个大坑,只要一年不买,以前的累积统统清零,他这个失业的人,非得再买二十年的保险,可他能撑到那时候吗?哦,还有失业保险——得了吧,按规定,拥有一套价值不菲的房屋,他就是失业了,也不能获赔。还有那生育保险——要不是公司强制购买,他宁愿省下来攒卡里。
“你看,小朋友,我在公司辛苦了十九年,今年四十三岁,可我的头发,和那些六十多岁的人一样白,”委托人抓起花白的头发,揪掉一根,摆在了少年面前,“我想了很多很多,想过是有哪些人坑了我、害了我,让我沦落到这步田地。我最先想到的,是那些卷款潜逃的地产商和无能的官员——要不是这些人的贪婪和虚伪,我就能省下一大笔房租,即使被开除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助。可我仔细一想,这好像也说不过去,再怎么讲,他们也是前后接力,好歹把房子盖了起来,没让我赔光本金,对吧?”
赛尔没有发言,格林小姐却微笑着赞同:“有道理,请继续。”
“看,小朋友,你的助手可要通情达理得多啊,”男人鼓鼓掌,勾弯的嘴角满是精明,“言归正传,既然他们不是罪魁祸首,那,谁该是呢?我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公司——哦,是前公司上。从入职开始,公司的管理人员,尤其是我的上司,成日给我们鼓舞,让我们把公司当成家,只有努力拼搏,让这个家蓬勃向上,我们才能分得更多的奖赏。公司里多少人是拼命地干啊,为了赶业绩、为了讨好顾客、为了多接单,哪个不是熬夜加班?可加班费?嘿,上司会说这是自愿的,我们不干,有的是人愿意来,还指着那些卷铺盖走人的老员工,说他们就是最差的榜样。当时,我还笑话他们不够努力,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可如今想来,他们入职的时候,没准和我的感想大差不差吧?
总之,我算了又算,推了又推,发现我为公司劳累了十九年,身体垮了、找不到新工作不说,薪水的涨幅还赶不上物价增长度的一半不说,还被公司强制着买了一堆毫无用处的保险,浪费了大笔的钱。如果公司能遵守承诺,提高我的薪水,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窘迫——最可恨的,是他们承诺的退休金,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除了那些高层的管理人员,就像我的上司那样的部门主管,根本没有人能撑到退休的年龄,不是被他们找借口开除,就是被他们各种羞辱,连一毛钱都拿不到地自行辞职。而且,买房才能享受退休金的规矩,还是他们定的。我是想明白了,他们是赌准有了房子和家室的人不敢闹事,撑死了泼泼粪水油漆,才会蛊惑入职的去买房子。可他们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我这个不婚主义者——我又没有老婆孩子,父母也走得早,更没什么关系密切的亲戚,比起他们,我才是有恃无恐的那个。
所以,我想到了报复。我是买了把猎枪,趁管理层开会的时候上去来个清洗,可买完枪,我又想着他们不会那么笨。他们的年薪那么高,得罪的人那么多,肯定有钱买些昂贵的圣岩来护身,枪,不一定管用。于是我翻出了高中的化学课本,又在网络书店淘了几本战时手册,找到了用农药制造炸弹的妙招。可带着炸弹闯进公司,难度又太高了,大概率是在一楼、甚至门口就报销掉。那些保安和职员,也是领工资办事,不过是和我年轻时一样死脑筋、没开窍罢了,和我无冤无仇,我害他们做什么?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伟大的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展现了雷霆手腕,让我留意到他的前行之地…赞美帝皇,我这个不信帝皇的人,最终还是要靠祂的使者来报复啊。
哎呀,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小朋友,你看,你是接受我的委托,还是带着你的助理离开,好让我联络新的圣恩者来帮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