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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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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祖先生逃出了声音的环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身边的茉亚。而见夫人仍沉眠在梦乡,祖先生便确定耳畔的低语并非是枕边人的恶作剧,不禁思考是否逃亡的半年里太缺钱花,以至于在梦里惦记着最珍贵的宝贝「天晶」、格威兰语中的「圣岩」。但他细细一想,与儿时的流放、少年时的流浪比,流亡异国的旅程算得了什么?起码不必吃土充饥,更有佳人相伴左右。

佳人吗?

想到这里,祖先生才发现自己还在看着她的睡颜,那银灰色的眉与发、那如猫儿卧在主人身旁安眠的姿态,是多心动的好看啊。想必是出于舍不得她一起受苦的缘故,早习惯流浪的男人才会在梦里念叨值钱的宝贝吧。

可那初诞天晶又是何物?天晶皆由无上天武所制,以体积论储藏之辉芒,供人驱使,哪还有先后之分?

想,是想不明白的。祖先生是摇头叹息,趁着夫人未醒,偷懒多休息一会儿,好晚些去处理那些书信的工作。

第二天的午时,祖先生按时赴约,随管家的指引来到了贤者的居所。他抬头望,烈阳果然正高照,可看回这坐落于大公府深处的独栋,却是让阴影遮挡的森凉,而当踏入其中,更觉阴暗笼罩,若无昏黄的油灯,怕是看不清方向。借着闪烁的烛火,他努力看清房间的环境,只见到两把椅子,一张桌,和不知排列向何处的大理石雕像,怎也寻不到贤者的影子。

“你好。”

忽然之间,苍老之言荡清寂静。

他一个激灵,寻声望去,看向一尊列于最前排的雕像,才发现这眼瞳晶蓝的家伙并非死物,不过是位白若无血的老人家。受惊的他挺想问问这白到发惨的老头为何要穿着白袍闭着眼、站在白皑皑的塑像中扮木头人,可开口又尊敬异常:“亘古睿智的贤者,您好。”

“孩子,请坐。”

“您请坐。”

于是他二人相对而坐。

“孩子,我的邀请,已有人代为传达,”在祖先生看来,老人的微笑是一种长者特有的亲切,用以宣示莫测的真实,“孩子,请告诉我,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学徒,继承我的衣钵?”

“为什么是我?”脱口而出的问题,令发声者亦觉不妥,立时改口,“为何您会看中我?”

老人的回复倒是简单:“孩子,你有育为贤能之才。”

约摸在三秒钟的时间内,短暂的一生如走马灯般轮转在大梁来的祖先生眼前。可不管哪般回忆,他都想不出自己除姓名以外与贤能有任何联系,再怎么看,都是个贪生怕死的卑劣说客,仅有的一技之长,就是还算犀利的唇舌。而这,也配称之为贤能?

他的混乱自然瞒不过老人的眼睛:“孩子,我并非强迫,抉择之权在你的取舍。倘若你选择为庄士敦效劳,他很乐意将你升为秘书,当他的贴身幕僚。”

凌乱中的祖先生为之一震。要知道,在灰都,能成为奥兰德大公的秘书,可是无数学者梦寐以求的殊荣。这不仅是学有建树的力证,更是对才智品德的优质认同。但,与跻身贤者之门、甘为贤者之徒的诱惑比,这殊荣也黯淡无光。

不过祖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一个连灵能都不曾精修的普通人,就算成为了传说中最伟大、最强绝、最睿智的继承者的学徒,又能习得哪些本事?总不会是本源的力量吧?

他想感慨,感慨即便真的掌握本源觉醒为圣恩者,又能有何用?在永安、在焱王的神宫,圣恩者他见过不少,有的孤高有的浪荡,有的年轻有的衰老,可从未有圣恩者能企及继承者的高度——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高度、以一己之力镇压万马千军的高度,终归要效忠统治者,或是为豪强高官供奉,当那富邸豪宅里的座上宾。哦,还有茉亚这样孑然一身的异类,借着本源之力护身,奔走在没有尽头的大地,去追寻稚嫩到可爱的理想。

很遗憾,当一个有了成家之念的男人理想已明、道路已定,锐意进取的本源再无被流放的岁月里啃草咽土、憎恨焱王所激发的那种吸引力,难以激起渴望。

如是想着,祖先生稳定了心绪,斟酌起回绝的措辞。

“应他,”可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梦里萦绕的缥缈之声复入脑海,扼住了险将发声的喉咙,“应他…应承他…应承他…”

这不是幻听、不是梦语,是真切在耳中回荡的话,不,是近乎威胁的请求。

一瞬之后,他怀疑这是贤者所为,险些拔腿逃跑。但贤者哪用得着这般下作的手段?清楚事有蹊跷的他强压恐惧,试着表达听闻的呓语,却又听到凉透心房的字眼——

死。

恐怖的预感沉默了他的嗓子。是的,死,会死,那声音绝非语言上的恐吓,更有将语言付诸行动的力量。若敢告诉贤者方才之事,他绝对会死,绝对会。

怎么回事?是谁在传话?是谁在贤者面前握住他的咽喉,且令贤者亦不能觉察?是谁?究竟是谁?

祖不能知道,唯有抗拒声音的胁迫,挤出心中的回绝:“宽厚的贤者,请与三天时间容我权衡。”

“时间永远充沛,孩子。”

是的,贤者给予这被挟持的来访者充足时间去揣摩利弊得失,未曾发现任何不妥。

“回去…答应他…应允…答应…答应…”

焦虑万分的声音却是谈吐不清,让踏出贤者之居的祖先生更流冷汗,因为这声音和焱王神宫里牙牙学语的王孙命令被咬疼的奶娘继续哺乳时一样幼稚且蛮横。

无用多想,祖先生试着用无声之言在脑海里警告它:“不,不…现在回去,他必会怀疑,明白吗?他必会怀疑…哪怕你杀了我,他也会发现你。”

出乎预料,它竟然听话了:“好…好…好…”

在心口倒悬的惊慌中,祖先生跑回自己的房间,拧开门扑向在桌前读书的茉亚,张大嘴又咬紧牙,非常想告诉她脑海里的东西,又给那东西的可怕恐吓至哑巴。

茉亚合上书,看着握紧肩的手,灰眸依然是如水的平静:“祖,你被大公辞退了吗?”

他憋了好长时间,直到视线发黑才勉强换过气,拿紫红的脸扮出欢欣之容:“没有,没有…亲爱的茉亚,大公今日赐了笔奖金,我想邀你去灰都最好的裁缝铺一逛啊。我的夫人,可有兴趣与你的先生去试试量体裁衣的奇妙?”

“非常乐意,祖。”

说是裁缝铺,等叫停的马车来到大公府两街之外的铺面,就明白应当改称其为服装店。店铺内的陈列不局限于格威兰人习惯的长裙礼服和晚装,更有特罗伦式的黑袍、博萨式的金丝水晶披肩,甚至不缺瑟兰独有的昂贵雾纱。在不爱逛街的祖先生都看得兴起时,茉亚的灰眸却瞧向带兜帽的黑袍,未眨分毫:“我要这件,祖。”

虽想问她果真不打算多看两眼,但祖先生却选择尊重夫人的意愿,将店主喊到一旁后掏出大把银币,哀求他让店里最好的裁缝帮挑剔的太太裁剪一套最精美的特罗伦式黑袍。在表示自己就是店内最老练的裁缝后,备好皮尺与纸笔的店主让他放心,保证他三天后就能拿到最靓眼的服装来讨夫人的欢心。

吹起感谢的口哨后,祖先生见挑选款式的女顾客越来越多,果断逃向店外,呼吸未遭香水污染的新鲜空气。习惯了妻子那种淡雅体香的他,实在受不住灰都女性喷洒的液体,太浓郁、太刻意了。

喘过气的祖先生不时回瞥店内,只待茉亚量好尺寸就拦一辆马车,免得给熙攘的人流抢走了本就紧俏的交通工具,要费力气徒步走回大公府。至于耳边的那个声音,不论他如何询问,都再不回复,仿若从未出现。他正困惑,却听见一位拄着拐杖的报童在街对面大声叫卖这周的《灰都公报》,可这午阳即将西移的时间,习惯于清晨买报的居民又岂会赏他生意?听着急促的喊声、看着焦虑的汗珠,异国来的男人仿佛重归那片被流放的湿林,一身病骨酸痛难耐,忍不住去隔壁的糕饼店买了方面包,夹好银币后,穿过街扔给报童,抽了张读过的报纸入怀。

没等他听完报童磕巴的感激,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叫他顿感寒颤:“仲良兄,别来无恙啊。”

在他回头看清来者之前,报童已夹起拐杖,一溜烟跑个没影。想也不用想,他知道今次是大意了,不由暗骂:“妈的,上套了。”

光听声音,他已清楚来者是谁。那日在圣城遇袭,就是这位贫农出身的、时常向他请教语言知识的御天士率先反击,劝他以天晶祭献天曜率众人逃回梁国。可惜,祖特使早将焱王赏赐的天晶倒卖为金银,可不愿腾出余力念诵经文,而是趁护卫们搏命时跃上夫人的背,头也不回地抛下错愕的使团逃跑。

“牛贤弟,你没死啊?”说出来人的姓氏后,祖仲良竟回身与他拥抱,打起了哭腔,“圣城一别,我道你等凶多吉少…”

“仲良兄全无惊惧之心啊。不过,我二人同为他乡孤舟,唯入乡随俗方可妥善摆渡,少讲家乡话,说格威兰语最好。在这里,我起了个新名,就叫‘卡特莱’,如何?可算般配?”语毕,自名卡特莱的梁人说出口音浓郁的格威兰语,更快掌拍响他的脊背,热情似招待久别重逢的好友,“在这里,您又换了怎样的称呼?”

“祖先生,祖。”

“哎呀,您还是个恋旧的人,独在异国,不忘本姓啊。”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自称为‘牛’吗?我们都是思乡的可怜人啊,对吧?”祖先生非常清楚,所谓的格威兰名“卡特莱”不过是梁语“牛”的直译读音而已,“要不然,你早就掐断我的脖子啦,没错吧?”

“果然,你还是精明如故啊…祖先生,”卡特莱推开他,望向街对面的服装店,把那张唯有顶着毒辣的太阳、与水田泥土相伴才能磨砺出的棕黄面孔攒出憨厚的褶皱,“容我冒昧,用这等手段请你一叙,毕竟,我得尽量避开您的夫人,以免她不问缘由就动起来手来啊。”

“她可不是个暴力的人。”

“是吗?我怎么记得,您在酒馆搭讪时,直接给她一腿蹬到了地上?若没我跟随左右,恐怕老兄你会给她踩坏了命根,断子绝孙吧?”

“闲话少说,”祖先生虽笑得难堪,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服装店的方向,“你我都是聪明人,不如推心置腹,省时省力。”

卡特莱后退两步,背靠着墙,抓起头发里的虱子,用填满泥垢的指甲将之掐为两段:“痛快,长话短说吧,我打听到老兄在大公府就职,想托老兄你帮帮忙,可别推辞啊。”

“什么忙?”

“我想学老兄你去大公府讨份长工。”

“做梦。”

“不不不不,凭老兄你的尖牙利齿,这岂非小事一桩?”卡特莱闭上一只眼,揉起眼皮来,睁着的那只眼则眯得紧,像是在抱怨,“我可是好容易跑来灰都,绝不肯打道回府,或是去别处谋生。这灰都环境怡人,婆娘白得发油,吃喝香甜油腻,比寡盐淡味的大梁好太多啦。所以啊,老兄你切莫推辞,就当帮同乡一把啊,再者,即便是灰都的大公,也不会嫌前来投奔的圣恩者太多吧?为我引个路可是双赢啊,祖先生?”

“合情合理,”见茉亚还未离店,祖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简直想把之前对她不属于那类沉迷挑选衣物的女人的判断吞回肚子里去,“但我不太能相信被我出卖过的人。”

“各跑各命,谈何出卖?”他的紧张,卡特莱是满不在乎,只顾着抓头发里的虱子,“我明白,使团受袭纯属意外,你只是把应急的圣岩拿去换钱了。怎么,很惊讶?老兄,你在涅玟的花船找商人说闲话的两次,我可都盯着呢。说真的,少瞧不起我们农民啊,祖先生,农民又不是拉石磨还认死理的蠢驴。看看,跟了你才几年,我这个农民就学会足两门语言——格威兰语、博萨语,这像是一个死脑筋能有的本事?当日,一见你跳上夫人的背跑远,我也甩开腿溜之大吉啦。我估计着,另外两位也差不多吧?说到底,命是自己的,用去守焱王的破剑,不是往田里播熟米——缺心眼吗?”

“好,我们约个时间,”在祖先生的认知里,漫不经心的话最有说服力,而若给奥兰德大公引荐一位圣恩者,也确实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哪天有空?”

“唔,明个吧,早上?中午?下午?”又捏死一只虱子后,卡特莱面露难色,苦笑几声,“老兄,看你、看你,我不急。但在那之前,先借我点应急的保命钱吧,我总不能顶着这油臭的头发跟你进大公府吧?你放心,我是讲信誉的人,向来有借有还,不是吗?”

掏出十枚银币后,祖先生与卡特莱约好了会面的地点和时间,目送这同行三年有余的故人去糕饼店买了奶油蛋糕,边啃着边去寻理发店的方位。而见茉亚还未摆脱服装的诱惑,他理正衣领,准备去稍作催促了。

可还未走出一步,他眼前一黑,而后被什么扯倒,往身后的方向拖行数米,滚过了一片湿漉潮软的堆积物,被坚硬的东西踏在地上猛踢。

无用摸,他也知道是有人给自己蒙了麻袋,拖进堆满垃圾的小巷里,用皮靴狠踹猛踏。他马上护住头夹紧腿,以免最宝贝的部位受到重创,且回想起是谁会这么无聊,用这种方法痛揍自己。

是卡特莱?不可能,真要动手报复,身为圣恩者的同乡绝不介意在照面时掐断他的喉咙。那会是谁?前些日子被他的馊主意害惨的贵族和议员?笃定谁是真凶后,他忍着疼,开始思量大公的用意,不,也许与大公无关,仅仅是府邸内有人走漏了口风,把歪主意出自一位黑发的异国人的消息泄露了。

在他沉思应对之策时,拳脚停了,惨叫响了。当蒙着头的麻袋被撕裂,他重见了明媚的光,以及比光更明媚的茉亚:“没事吧?祖。”

“没事…你信吗?”看了看三名被夫人摔得七倒八歪的流氓,祖先生摸了摸鼻子,却触出针扎的剧痛,“断了…断了…”

“哪里断了?”说着,茉亚伸手扒开他的衣服,检查起伤势来。

“鼻子,鼻子…别乱摸,在街上呢!”

“哦。”

茉亚收回手,踩住一名流氓的胳膊,将之痛醒,接着捏住想挣扎的手指,问:“谁让你们来的?”

见流氓硬着嘴不回话,茉亚捏住食指的指尖,将远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还是闭口不谈,茉亚又捏住食指的中段,将中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的嘴唇虽咬得发青,却还是只字不吐。茉亚再捏住食指的根段,将近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三痛叠加,硬气的流氓终于发出惨叫,开腔哭骂,但有用的信息是丁点不露。茉亚叹了口气,将拐成四段的食指揉成团,又卷叠了两道:“说吧,还有九根指头,不,十根。”

听清了要命的警告,流氓看向灰发的女士,眼里饱含惊恐:“瓦瑞科…黎谢图街的…瓦瑞科…放过我,放过我,我知错了…”

“啊?这是谁啊?”祖先生一时记不起和这人有何过节,在茉亚的搀扶下撑着腰站直身,还了流氓们几脚。他刚想走出去喊辆马车,却被夫人横抱在怀里,带进一辆刚载上客人的马车,讪笑着道歉,请先来者离开,唤车夫去往大公府,满脸的淤青都泛起红光,“丢人丢大了啊…给我留些颜面啊,好太太。”

茉亚低垂头,拿手帕擦去他在垃圾里滚出的脏灰:“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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