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资质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明日无瑕!
晨跑完,气喘吁吁的祖先生去街边的餐厅点了杯茶,快步走回大公府。去清洗汗水前,不忘与撞上面的仆人、同僚一一打过招呼的他已树立了更有趣的形象——一位被大公看重的、平易近人的异国文书。
等端正好形象,他准时来到大公的书房。昨夜,在阅览一些对南方贵族的调研报告时,管家前来通知,说大公想在今晨见见他,该是有要事商议。总不会,奥兰德大公又遇上棘手的麻烦,需要这位毒辣的智囊谋划些阴招?
“祖先生,读过南方来的信件了?”当他正襟危坐,大公已合上手捧的书籍且品了口奶茶,“可乐意分享你的见解?”
“当然,尊敬的大公。”
寒暄了必要的礼貌后,祖先生谈起了夜览文件的感想。得益于格威兰最着名的周报《灰都公报》受奥兰德家族注资,那些在南境奔波的记者们邮寄来的稿件与资料都会在刊印、整理前先行誊抄一份送入大公府中。清楚这些手书之珍贵的祖先生自然不会偷懒,已于昨晚认真品读了其内容,以便今天与奥兰德大公谈论收获。记者们的查访非常详细,不止描述了南境的郡城流行着哪些新奇的娱乐项目,更记录了某些贵族的封地内牛羊成群的壮观。在这些记者的笔下,南境的富庶跃然纸上,繁华不亚于灰都,即使算上一些诸如夜晚不便出门的治安难题,整体亦成欣欣向荣之景象。似乎,这距离灰都最遥遥远的地方,发展的速度要比格威兰的中心都城还好。
可祖先生却不能苟同他们的看法:“奥兰德大公,我曾在格威兰的南方走动,我愿用我的信誉保证,事实情况绝非此等的悲观啊。”
“嗯?我从未去过灰都以外的地方,还愿祖先生详谈,”说着,大公微皱眉头,朝摇铃的方向起身,“至于现在,我想需要让塞西斯去趟报社,查明这些人的背景…”
“不,不不不不,尊敬的大公,劳顿的记者们并未撒谎,”他急忙拦住大公的动作,更笑出了歉意,“我想说的是,他们的游走是劳累的、记录是真实的,但传递出的观点却是错误的。”
大公面露微笑,坐回自己的位置:“请说下去,祖先生。”
“莫说是人,哪怕是最理性的金精灵,只要提笔成文,都难逃观念上的局限,也即主观的局限。而当习惯了从自己的角度去分析客观的事实后,难免遗漏外人眼中显而易见的矛盾,使总结出的判断有失公允。”
“譬如?”
“南境的郡城自是繁华。拿市民们的娱乐来说吧,最受男人们欢迎的项目是在酒馆里比赛饮用啤酒的速度,每日的冠军会获得一次免单的优惠,可以用省下的酒钱买一份羊肉解馋,嗯,大公,请放心,我不是酗酒之徒,只是让夫人代为一试,白喝些酒水罢了;扯远了,该说那些大气的贵族富商了。有次,我瞒着夫人,设法混入一场佳丽满堂的舞会,可以说是奢华至极。由浓香的臻品奶油堆成的高过一人的蛋糕无人赏光,因为它仅仅是装饰;美如雪玉的牛排只取饮用葡萄酒与麦谷长大的肥牛的肋眼,而客人们不过尝一口,就弃之于盘中,因为它仅仅是开胃菜;瑟兰精灵调制的白树汁与藤酒是他们的漱口水,运自博萨涅玟的鲜活骨鱼的鳞片是他们闲话时专用的零食,肥美的火炙驼峰取自特罗伦人豢养在沙漠里的青壮骆驼。连盛放百餐的青瓷玉盘都是商船从梁国跨海贩运来,受风浪颠簸后,这些华美而娇脆的器具十不存一,已然价追圣岩,可入了这些人的宴厅之内,也只配当妆点菜品的餐碟罢了。”
听罢他的陈述,大公扶额笑叹:“嗯,祖先生,这不恰好证明南境的畜牧发达、财富丰厚,道路更通达四方?”
“敬爱的大公,若只看表层的繁荣,就坠入了与可亲的走访者们相同的陷阱,”像是料到大公会如此质疑般,他笑着晃起头来,“奢靡的奶油与精选的牛肉,初看是畜牧有成的铁证,但若您仔细揣摩,定然能看出兴盛之下的隐患——牛的食量可不小,养殖一头符合他们入口标准的肉牛,一天耗费的粮食就够一位饥饿的牧民农民吃上两周。”
“我明白,请继续你的讲述,祖先生。”
“即使不计这类专供贵族富商享用的奢侈之食,奶牛和普通的肉牛也好不到哪去,因为牛类每日进食的青草是个天文数字,而生长这些青草所需的土地,面积会更为可怕。这还没完呢,若大公您亲临南境,到贵族们圈养羊群的牧场一观,保准会被那绵延无际的白云吓个一跳——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而供这些羊啃食的草地绝不会比牛所需要的少,但…这些牛羊都属于占据着土地的贵族,那些放牧挤奶的牧民?他们微薄的酬劳只买得起由自己亲手制作的最廉价的奶制品,若有挨不住困苦的,倒可以溜去郡城找些活干,替手工工场的商人做些工,领一份还算不错的薪水,起码能靠酒精麻痹疲劳,娶个同样做工的婆娘,搭伙度日。”
“祖先生,您是想告诉我,在南境,商人比贵族更受爱戴?”
“是的,但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次要问题,”大公的猜测又令他摇起了头,没留神甩散了束拢长发的绑绳。那模样,与圣堂内传教布道的老圣职者如出一辙,逗得大公捧腹。明白何处失态的他赶忙捆好马尾,笑着说回正题,“关乎根本的重中之重,是南境的商人和贵族那不可调和的矛盾。”
“何解?”
“商人需要更多的劳工到手工工场,好生产更多的商品运输至各地贸易,赚回更多的收益;贵族虽不需要多少牧民来挤奶放牧,但却得留着充足的农民耕种粮食。而问题就出在二者提供的酬劳上,给郡城的商人干活,好歹有钱买酒吃肉;留在贵族的封地种田牧羊,那生活不比当奴隶好到哪去。亲爱的大公,您说过格威兰没有奴隶,可事实是贵族的农仆就是奴隶,顶多叫法比奴隶好听些罢了。而农仆又不是笨蛋,既知道去郡城做工能活的更好,肯定不愿留在农田牧场吃一辈子苦粮。
可贵族老爷会放他们跑吗?不会。若没了他们,大片的土地由谁开垦?成群的牛羊由谁养护?总不能让老爷们自己埋头苦干,嘿,也许,他们可以命令领地的卫兵替代农仆受罪,只要不怕平日不通农事的士兵们在受了气后聚集起来商议怎么割了他们的猪头,大可以试试这类歪招具体能撑上多久。
因此,他们要挖空心思防着农仆外逃,更千方百计刁难过路的商队,没脑子的直接告诉他们滚到别人家的领地绕路,阴险的则以避免私运农仆为借口来添设各种关卡,搜查他们的马车不说,还会用修缮道路的名义收‘维护费’,更嘱咐士兵们在搜查时多占些便宜,只要兜里还装得下,就往死里塞。明智的大公啊,这可不是我从游记里读来的故事,而是我与夫人搭乘商队的马车向北行进时亲眼所见的现实。那位收了银币顺路载着我们的行商就成日咒骂,祝贺这些士兵和老爷早日到炼狱的油锅里学习潜泳呢。他告诉我们,不少商队都训练了专职的护卫,不为防范没斤两的真强盗,而是能够威慑在关卡查货的贪心鬼,还有那些装成强盗抢劫的混蛋士兵啊。”
“有这等事?”
他饮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回话:“有贵族和商队的地方就有。只要做得干净就不怕被捏住把柄,还能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祖先生,你似乎犯了自己刚刚说的…局限于主观的错误,”待嘴皮酸乏的他补充好水分,奥兰德大公抬起食指,敲了敲桌上那本图书的硬质封皮,“如您所言,南境的贵族把大大小小的商人全得罪了一遍,就算议会的富商们不屑于声斥他们的恶行,那些商人们也可以暗中抵制,不采购那些捣乱者的牛羊粮奶,使他们赚不到金银啊。”
“不可能抵制。”
“哦,这是何故?”
“奥兰德大公,郡城人口在飞速增长啊,而郡城的石板路又种不出一粒粮、养不活一头羊,唯有贵族老爷的领地能生产粮食。别说抵制一群,就是抵制一位,其余的老爷也敢趁机涨价,毕竟贵族们深谙一个真理——没有玩乐的东西,人顶多感觉憋闷;可没有吃喝的粮食,人真的会饿死。”
大公没有追问,而是背负起双手,在余音散去前行走于一排排书架之间,不时瞟望陈列在最高处的书籍,思考上次阅读这些安置于最高层的图书究竟是多久之前,却让滑稽的回忆逗得失笑。
因为大公记得清楚,那些躺在最高层的书,自己根本没有读过:
“祖先生,依你的意见,联合哪方最为稳妥?”
“按兵不动,静待时机,”还在喝茶的他如是谏言,“相信大公您明白,狼群的王只能有一位。哪怕两头恶狼合作,驱赶了头狼,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竞争对手,当他们开始明争暗斗,就必将以咬断对方的喉咙来结束不合。负伤的头狼只需要冷眼旁观,在暗处养精蓄锐,待他们撕咬至重伤,飞身扑回并咬断他们的腿,让追随他们的狼看到头狼的强悍与仁慈,抛弃他们,臣服于重归狼群的头狼。”
看着这位异国来的文书,奥兰德大公想起了父亲的叮嘱。那年,他单膝跪在病榻之前,听半步天国的先大公承认所犯的错——错信贵族,压榨平民,打压富商,结果将平民与富商都推到了贵族的战车上,一败涂地,只能在贤者的庇护下苟缩灰都,无依无靠。而他深感父亲的悔恨,在继承大公之位后,慷慨播金,建设灰都附近的农田牧场,更联合一些被地方贵族盘剥的商人,逐步改善了奥兰德家族的风评,建立以灰都为中心的统领大半个北境的权力网。可惜,他的进步在近年停滞不前,无论如何谋划,都不能令权力之手伸向更辽阔的远方。而听完祖先生的论述,他恍然明悟,是自己的权术之见仍不够老道。
如今,奥兰德大公是时候摒弃对商人群体的依赖,拉拢最关键、最基础的民众——那些给贵族当奴隶的农仆。
诚然,这一决策是后世的历史学家整合出的结论。而现在,奥兰德大公望向这位出谋划策的异国人,笑如难以估测的深海,令被注视者深感不安,却又要乖乖接住紧随而来的问话:“祖先生,与你相谈是我的幸运。如果说,灰都的学者刚刚剖开了格威兰人的血肉,你已经敲入了格威兰人的骨骼,早早观察了骨髓的形态。祖先生,有一个颇为私人的问题,我务必向你请教。而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一件独属奥兰德家族的秘辛,希望你不要拒绝。”
拒绝?话已至此,祖先生哪有拒绝的余地,连忙放下茶杯,给出能够让奥兰德大公满意的答复:“当然,鄙人不胜荣幸。”
“请告诉我,梁国的学者可都是祖先生这般的有识之士?”
“哦?”听明大公的忧虑后,肩头的重压霎时轻了不少,让他好生舒了口气,“大公未免太高看梁国的智者了。他们啊,是群高高在上,不知粮生于田、果结于树的傻瓜。我这从流浪、乞讨、远行里积攒而来的知识,是他们眼中的歪理邪说,难登大雅之堂。”
在他自吹自擂的时间,大公坐回桌后,双肘撑桌,双手交叉,挡住了惨白的嘴唇,嗓音是微不可闻的低沉:“很好,祖先生。作为答谢,我将告知你奥兰德家族的隐秘,望您向帝皇起誓——愿以荣誉与生命担保,不外传丝毫。”
“我起誓,”他马上用拇指反顶额头,说出庄重的誓言,“倘有泄露,肯遭万马踩踏,尸骨无存。”
“嗯,祖先生,梁国人的宣誓姿态与瑟兰的精灵相同?”
“嗯,是的。”
“好吧,是我多虑了。毕竟是关乎贤者的秘闻,还请原谅我的警惕。”
“哦…贤者?”觉察事有不妙的祖咽了口唾沫,拿起空空的茶杯掩饰尴尬,“望大公赐教。”
背淌冷汗的祖先生按捺住逃跑的冲动,听奥兰德大公平静地讲述贤者的故事。
五个世纪前,本应在帝皇销声匿迹后肩负统领大地之职的贤者突然抛弃圣城,降临奥兰德家族治理的灰都,向当时的大公表明借住于此的来意,作为交换,贤者允诺会永远保护奥兰德家族成员的生命安全不受外因威胁,且会阻拦一切试图进犯、扰乱灰都的敌人,并知会大公一个足以撼动大地的秘密——帝皇已死,死于瑟兰的继承者之手。
“继承者啊,超脱常理的强者,”明明在谈论代代传承的秘闻,大公却满不在意,语气轻松无比,“当瑟兰的精灵先祖陷入沉眠,奎睿达家族的武神迷失在遗忘之地,圣城的贤者不问世事远走灰都,凡尘仅存的继承者,其实只剩你们梁国的焱王而已。不过,就算你们的焱王了解这一事实,恐怕也生不出挑衅贤者的勇气。”
简短的感叹过于有冲击性,令祖先生的头脑短暂地发傻,提出要命的问题:“奥兰德家族没有继承者?”
“很遗憾,并没有。奥兰德家族的处境甚至不比涅玟的博萨大公,至少他的子孙后代总有几位觉醒为圣恩者的天才,不过,相较于代代产出十数圣恩者的奎睿达家族,还是不值一谈。可相比难以诞生圣恩者的奥兰德家族,他已是过分的幸运。除了向帝皇效忠的两位祖先,我奥兰德家族再未出过一位圣恩者,嗯,哪怕是一位。所以,祖先生,我的先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贤者的条件,倒不如说,能有这么位继承者庇佑,恰恰是奥兰德家族求之不得的。诚然,在贤者入主灰都后,前来投效的圣恩者来之众多,至少我的家族再不是一头外强中干的獒犬——如果剃去威风的长毛、暴露出羸弱的肌体,只会惹人发笑。”
“呃…”一时间,祖不知该如何回应大公的坦诚相待,只能竭力捣鼓自己最擅长的阴谋诡计,试着别过这危险的话题,“既然如此,尊敬的大公,我倒是另有谏言可说。”
“祖先生,请讲。”
“您可以对外宣称,为避免洪涝旱灾影响各地的民生,鼓励格威兰的贵族和郡城的采购余粮,当然,他们肯定不听,您只需要不断在灰都屯粮就好。在攒粮的几年中,您可以挑出最忠心的圣恩者,让他们在以三五人为一组结伴而行,在粮食积蓄完毕后,潜入半数郡城、深达多数各贵族的封地,朝牧场羊圈的草料里扔死老鼠,还要往粮仓里倒上煤油点亮火把,通通烧个干净。接下来,没受害的商人和贵族肯定会借机让粮食涨价,您只需要散出风声,拿出些提前安排的证据,说事情是这些人搞出来的,马上就能撕毁他们的绅士协议,让把持议会的商人和贵族狗咬狗。反正,有贤者庇护,没人敢兵犯灰都,只需坚持拱火,等他们两败俱伤,您拿着收藏的粮食,替一些值得您信赖的商人贵族慷慨解围,再强调务必以奥兰德家族的名号分发这些救济粮,定能直取民心,在整个格威兰一呼百应。”
听完,大公眯起眼,那视线是难以言喻的古怪。许久,大公才叹着气,摇响铃,请管家带祖先生回去休息:“抱歉,略感不适,请见谅。另外,祖先生,我认为做人不宜太过偏激,有些危及底线的想法,最好适可而止。”
“底线?底线就是用来践踏的,尊敬的大公。”
笑着告辞后,祖婉拒了管家的送别,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把茉亚拉到角落里,说起没头脑的胡话。尤其是年逾数百岁的焱王没生出过一位有圣恩者之能的子女这件事,更被他重复了五六遍,听得茉亚耳膜发麻。
幸好,管家扣响了房门,将一封邀请函送至慌张迎接的祖先生的手上。打开朴实无华的请柬后,他瞪圆了眼,因为这字迹正大公的手笔,内容则更为惊骇:
祖先生,恭喜你,贤者欲收你为学徒。
请于明日正午随塞西斯拜访贤者,切记准时,准时。
——庄士敦·奥兰德代贤者笔
“午休时间,睡一觉吧,祖。”茉亚没有看请柬,而是铺好绒毯,催促有受惊之状的丈夫安神。
昏头昏脑的他听话地钻入绒毯,在茉亚的陪伴下跌入混沌的梦乡。
在梦中,一个幽幽茫的声追赶着他,于他的耳边萦绕:
“天晶…天晶…天晶…
初诞天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