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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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令男孩毫无头绪的话后,伊利亚起身走向归来的管家,顺着他的引导来到一间书房。这里的墙由图书堆砌,似在夸耀主人博学的睿智,可在随手抽出一本翻阅后,少女反勾出失望的笑——任封皮再靓丽,崭新的书页也诉说着它们不过是展览品的无聊事实。
当房门再启,尚未瞧见人影,浓郁的香水气已让伊利亚掩鼻蹙眉。藏在香水下的是疏于打理的酸臭,散发着这股酸臭的中年人更是大腹便便,仿佛离了撑着的手杖就不能行动,他的身上则套着扣不紧纽扣的睡袍,睡袍上的脸乍看凶狠自若,可爬满血丝的眼白和黑到下垂的眼袋却叫少女叹气:“替身吗?总不会是考维尔先生本尊吧?”
“啊?”刚给客人勾住视线的中年人不由顿足,“动人的姑娘,你…”
“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若说你是这片街区的无冕之王,可难以令人信服,不是吗?生怕瞧不见的奢靡,至多哄哄这里的原住民罢了,相当没品,多像个暴发户啊。”
“小姐,即便你是初来乍到的贵宾,刚才也过于冒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我大方告诉你,本人的一位挚友想拜见你的老师,请你来此仅仅是顺道而为。现在,瑟兰来的小姐,你可相信我的说辞?如你所见,我正是考维尔,如假包换。现在,轮到——”
“道歉?大可不必。看看你的腿吧,虚到弓弯打颤?压着小孩子的肚皮都撑不了四分钟的老废物,尽量别瞪着眼睛讲话,因为瞪得再圆也是对色眯眯的老鼠眼,盖不住你的无胆——说吧,谁告诉你,我老师的消息?”
“小鬼!你太放肆了!”对外貌的挖苦戳痛了中年人的软肋,叫他以手杖敲响地板,朝少女挪近,“管你从哪来,给我记住!这是我的地盘、我的——”
没有躲避或惧怯,伊利亚微笑如常:“没脑子的混混,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
“是林博士,”瞧见少女的笑颜时,一丝冷意渗入他的心脏,掰开他的嘴,令他如实相告,语气礼貌至极。可刚说完,中年人便趔趄退步,一头撞在书墙上,捂着嘴抹着汗,不可置信地看向笑盈盈的少女,“你——”
“林博士是谁?”
“朝晟人,五年前,他帮我干掉原来的老大——你在弄什么把戏?小婊子,你弄了——”
“他与我的老师是何关系?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只给我两张相片,命令我留意,说你们一定会在各地采购圣岩——他妈的!你干了什么?我、我的嘴!不,来人,来——”
“林博士在哪里?”
“就在楼上,天台的藏身处。不,你、你、我我的、来人啊,来人,杀了她——”
不知是怎么回事,中年人用手掰开不听话的嘴,勉强夺回口舌的控制权,更慌张大喊,试着求助。可回应他的是两声枪响以及惊恐的求饶。很快,面色苍白的管家推开书房的门,接着被跟在身后的女人一枪托砸趴在地上。确信学生并未受伤后,迦罗娜才看向还捏紧舌头和嘴皮的中年人,眉头高皱:“伊利亚,这家伙…是吓傻了?他是遇上什么了?”
“在他身上尝试祈信之力的效果,老师,”少女躲在混血者身后,抱紧她的腰,装起了受惊的小白兔,“意外的管用呢。”
听清她的说辞,迦罗娜睁圆了眼,仔细观察中年人脸上写满的害怕:“祈信之力?你…不会?帝皇在上,这未免…”
“老师,或许是帝皇垂怜,在危机关头赐予学生圣恩者的力量吧。这家伙可是好色之徒,让我好生胆怯呢…但,多亏了他,那种摸不着的力量出现在我身上,不仅帮我自救,更问出他身后的真凶是何人物呢。”
“谁?”
“林博士,那个老师提过的、帮过我们的好心人,前些日子上了新闻的大坏蛋呀。我想,他或许知道林博士的位置?不如老师去问问他,好不好?”
稍许的失神后,迦罗娜接受了学生成为圣恩者的事实,驱走心中的犹豫,将枪口对向还扒着肥脸的中年人,轻轻叹了声:“说吧,林博士在哪?”
“天台,天台的仓库,堆放啤酒的仓库,铁板搭成的、红色的——”中年人缩着头,成了只看不见脖子的乌龟。恐怕再给点时间,他就能把脑袋塞进撑烂睡袍的脂肪里,团成坨圆球,“放过我,别、别杀我…伟大的圣恩者,仁慈的…”
没有理会他的求饶,迦罗娜拿开学生环抱腰际的手臂:“伊利亚,你先出去吧。”
等少女走出书房,几声枪响宣誓了死亡。在老师执行惩罚的短暂数秒,学生却捂着嘴无声欢笑,并非对杀戮的喜爱,而是一种满足的幸福、整个人兴奋到发颤的幸福。在老师走近前,她更收起这幸福,依偎着坚实的臂膀,笑得舒心的同时不忘微微紧张,让迦罗娜心疼又无奈:“好了,别害怕,跟老师去看看吧…说实在的,他在此恭候的可能性不大,看看就好。”
“老师,你同那位林博士是朋友吗?”
“是。不止是朋友,他…是我的弟弟,我两位弟弟中最小、最聪明的那个。记得吗?老师同你讲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啊,我还在朝晟的林海,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孩子,总给邻居家的捣蛋二人组烦到头疼。照顾他们洗衣吃饭不说,还要盯着他们,防着他们乱跑,在他们溜进森林沉入河水前揪着他们的耳朵,把他们拎回家…后来啊,因为一些事,我要同小林…儿时的林博士去远方上学,把最调皮的弟弟独自留在村里,让他独自面对帝国送来的战火…让他变得很坏很坏。”
“帝国对朝晟的战争波及到老师的故乡?”
“是啊,就在我和小林乘火车离开的数小时后。命运啊,就是个捉弄人的东西。如果我们带着他一起走,如果我们留在故乡,未来或许就不一样…”
“听上去,林博士和老师是亲如姐弟的挚友。为什么,现在的他反而想伤害老师?”
“伤害?不,不至于…他只想寻求我的帮助,我能理解…但那代价太高昂,是我绝不能承受的。”
“代价?”
“他杀了朝晟的元老啊,伊利亚。元老在朝晟的地位,正如王庭在格威兰一般崇高…倘若协助他,我…我会成为叛徒,被网裁定的叛徒,会同他一样受朝晟追捕。真可笑啊,自远离朝晟,我以为自己成了局外人啊,能够不在乎朝晟的事、能够摆脱过去的人,但遇上性命攸关的抉择,我还是会怕,怕…”
此时,走上天台的少女挽起她的手臂,停住她的步伐、驱散的迷茫:“老师只是害怕牵连我,不是吗?”
“你啊…少给我脸上贴金了,”迦罗娜贴住学生的额头,笑出最真挚慈祥,“看,在那…哼,无人守卫,真胆大啊,别不是陷阱?”
“有老师在,陷阱也不怕。何况,还有我这个刚觉醒祈信之力好学生,不是吗?”
“是的,是的…伊利亚,尽量少动用祈信之力。记住,刚成为圣恩者,你能掌握的祈信之力非常稀少,稍有不慎…可要体验一番碎颅亦不能及的剧痛。跟在我身后就好,别紧张,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老师会教你祈信之力的恰当用法,把你训练成合格的圣恩者…至于现在,嘘,老师该安静了。”
接近喷着红漆的铁板仓库,迦罗娜再不说话,寻着酒精的味道小心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踩着难听的嘎吱声走入昏暗的空间,绕过堆积成山的啤酒箱,见到一个伏首案前的衰老背影。直至枪抵住后脑,这迟钝的老人才有所反应,缓缓扭身回头,露出苍老却熟悉的脸孔,更说着朝晟人才懂的梁语:“嘿,娜姐,果真是你。傻胖子不老实啊,还想拿你来谈条件…我猜猜,给你打爆了猪头,对吧?”
“别再缠着我,我绝不会帮你…”语毕,迦罗娜放下枪,竖瞳里唯余复杂,“你真快啊,小林。还是说,你早料到我的路线?”
林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是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女:“你的学生?挺漂亮啊。娜姐,你说…等过个几十年,她也老了,走不动路了,和我一样长一脸老年斑,你会不会心疼?还是后悔没用本源帮她永驻青春?再不然,恨自己是个不生皱纹的老妖婆啊?嘿嘿。”
“我不知道,谁又会知道?小林,其实你也明白,这并非幸福,而是诅咒…看着一个个朋友、一个个亲人老去,自己却毫无改变,那种惆怅、那种落差、那种失去…绝不是幸福。我知道,本源让你过度衰老,你不满、你有怨气,是的,若无本源,你反能多活几十年,甚至又一个世纪…可你想想,若没有本源,你还能认识夏吗?你不是告诉过姐姐,有她相伴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看,这就是命运啊,不经意间拿走你的岁月,却给你一件更贵重的珍宝——”
“打住,打住。娜姐,我可不是你,遇到些挫折就自怨自艾,哦不,兀自沉沦,把一切归咎于缘分,说什么命运的轨迹…你以前可不信这套、这套拿来坑愚昧呆瓜的神叨废话。咱们别发傻了,好吧?这世上哪来的命运啊,就是有,那也是个他妈的东西。还有那制定命运的神、高高在上的天武、呃,帝皇,怎么说都行,反正都是狗杂种。听我的,就是真有命运和安排命运的天武,那也是没一点公平的狗屁玩意。想想吧,想想咱们的本源、咱们遇上的所有本源,连这最混沌反常的玩意都不讲公平,对吧?多数人的本源也就强化强化身体,除去打打杀杀,就没点正经的用处。而我的本源?嘿,不瞒你说,康曼有和我相似的家伙,他可是专给高官富豪治病的神医,收费高得离谱。老实说,我都有些眼馋,想学着他去搞点外快,可惜那太招摇——”
“小林,我们还是少说这些为妙。”
“别急啊,娜姐。难得再见,多唠嗑几句嘛,耽误点时间又没什么大不了。说回来,你的本源可真让人羡慕不已,至少我没见过类似的能力…哦,之前的他倒是可以。你说,娜姐,连这最公平的本源都他妈偏心,你嘴里的命运又能好到哪去?听我的,咱们朝晟好不容易才杜绝了糊弄人的信仰,你别真学回去了啊?嘿嘿,也罢,也罢,我倒理解你…毕竟我也纠结过迷茫过,等哪天走出来回头看看,就晓得以前的彷徨是个笑话了。”
说完,林倒了杯水润润嗓子,站起身打开仓库的灯,让这无光的地方亮了那么些。看着他步履蹒跚的佝偻,想到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再不愿承认,迦罗娜也知道心正在揪紧,可揪得再痛,坚定的立场也不能改变:“小林,我不会帮你。”
“真无情啊,好姐姐…”林捏了两把老腰,坐回椅子上,“我不是说了,咱们搭个伙,往商洲一跑,朝晟的手再长,还能伸到那去不成?等到了那儿,邦联的商人要不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我跟你回朝晟自首,总行吧?”
“不。”
“怕什么呢?别告诉我,你害怕老情人?他再强,也只有第二巅峰力量。在这一发导弹夷平一座城的时代,这力量真不够看啦。而且,武经…不,圣典、圣典,忘了你听不懂…反正我是晓得,生命圣典回了晨曦,杀戮和虚无待人启用,管他还是别的家伙,再无足以威慑一国的力量了。相信我,你不用怕,没人能去邦联抓咱们回来。”
“不。”
“哎呀,我的好姐姐啊,你不是怕圣城的老竹子吧?你大可放心,他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假如他还有惊天动地的力量,这么久不来抓我,证明他不仅心怀歉意,更没改掉我行我素的毛病,绝不会管朝晟的事情…嘿嘿,要么,就是他再无颠倒日月的本源,碍不着咱们事啦。”
“不。”
“娜姐,我的好姐姐哎,话都挑明了,你还怕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是不想你再犯错。小林,收手吧,找处僻静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
“我像是那样没志气的人?”
“那我就带你去朝晟,把你交给他们审判。”
“呦,这是要拿我换你学生的自由啊?伤心啦,伤心啦…伤透老家伙的心啦,合着我这老朋友还不如一个认识十来年的小姑娘打紧啊?娜姐,你不是情伤后在格威兰混了太久,成了同性恋吧?深爱——”
“小林,不论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帮你。从今往后,你我最好分道扬镳。”
“没可能,你干脆杀了我吧。来,对准这里——怎么,不敢开枪?还是怕不能败我?嘿,咱俩打起来,保不准耗到天昏地暗,就看谁先累趴下。总不会担心我藏了些手段在身上?嘿,也是,毕竟天晶都给我买了干净…忘了忘了,你听不懂,还是说圣岩吧,这拗口的措辞,全是祖老狗的功劳啊,为了让朝晟忘记天武,连用语都改了彻底,得亏格威兰不受他影响,留有些正统的梁国古籍——怎么,想走?娜姐,这可不行。难得一见,咱们再聊聊?”
“小林,别逼我。”
“唔,等什么?总不会要我先动手——”
话音未落,出膛的子弹射入林的肩膀,搅出掺杂肉沫的血花。迦罗娜并未看着受伤的老朋友,盯向别处的竖瞳蒙着些薄雾。沉默观望的伊利亚知道,那是种割舍与不舍的亲情,正如母亲过世时的眼泪、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好的泪珠。
“真动手啊…哼,娜姐,这可太绝情了,我好伤心啊,”林看着肩膀捂着心口,仰头大笑,“嘿嘿嘿…娜姐,既然如此…我就提醒提醒你,咱们很久没用网联系了,不是吗?”
“小林,你…”见他并没有奇迹护身,创口亦久未复原,迦罗娜终觉不妥。而当这老朋友热心提醒,迦罗娜打开沉寂许久的网,重温先前的交流记录,总算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眼底皆是惊讶,“不,你不是他!你、他拿走了——”
林将手指钻入伤口,拧得面色紫青,发出让沉默的学生将无措的老师挡在身后的怪笑:“嘿,我拿走了网的核心、原初之岩…初诞天晶,你不应该还能打开网,对吧?可是你偏偏打开了它,这可和在永安的时候不一样啊?怎么回事,娜姐,好姐姐——怎么回事呢?拿生锈的脑袋瓜想想。嘿嘿…脸再年轻,脑子可免不了老化…不比以往啦,娜姐,这就是摒弃永生的恶果——年龄真的大啦。不过现在呆呆的样子也挺可爱,还得你的乖徒儿护着啊…呼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