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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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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火车抵达陌生的终点,迦罗娜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不过她并未打算先找落脚之处休息,而是带着仍心怀歉意的学生在城市里闲逛,不时左瞟右望,用那双已然圆张的竖瞳搜寻着什么。许久,她停在一间枪店的招牌前,更读出那由红漆涂抹的醒目广告语:“圣岩紧俏,先到先得”。

“老师想去逛逛?”将注意从橱窗内的枪械转移后,伊利亚将行李箱拉至身前,撑着箱子的拉杆站定身形,抚平让风揭起的长发,“余下的圣岩还很多。”

听见学生的呼唤,迦罗娜舒心一笑,拍着她的头说:“不多了,所剩无几…走吧,老师的证件糊弄不了这些专业的枪店啊。在康曼的时候,我能借着王庭的关系…嗯,无证采购圣岩,他们还让出不少优惠,现在…想去珠宝店买两件首饰都成了难事,都怪贪婪的王庭啊,连一枚铜板都不肯放过,十足的吝啬鬼。唉,今非昔比啊,老师总要拿些主意…想法子弄些圣岩来。”

“老师,似乎在您眼里,用来护身的圣岩比枪械还危险呢?”

“危险?不,是致命啊…隐于体内,不可察觉,能对抗奇迹的唯有奇迹本身。前些年,巡视共治区的格威兰大使就受过刺杀。有几位激进的学生弄来圣岩和经文,将攻击用的奇迹…嗯,莫名之矛,将之藏入体内,在他演讲时冲过去射出光矢,然后被大使身体里的庇护之盾挡了个正好…伊利亚,你说这些愣头青笨不笨?他们能想到的,对手会猜不到?”

“嗯,确实是笨蛋呢。莫名之矛…庇护之盾,记得老师曾替我施展,还嘱咐过莫要轻易动用。”

“庇护之盾倒罢了,莫名之矛太过张扬。再者,本就是防身用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张扬。扯远了、扯远了,伊利亚啊,你说,老师得上哪找些愿意兜售不记名圣岩的好心人啊?”

“老师,这超出学生的知识范围了。或许,可以在街上问问?假如老师摆出楚楚可怜的神态,定会有路见不平的英雄争相前来替您排忧解难呢。”

“打住,说正经的,伊利亚。唉,真是…听好了,老师可只教一次啊。随便寻一位打扮得体的老人家,请教他在哪里住宿最稳妥,他八成会顺口提醒你哪条街、哪片区千万不能去——这样,就晓得买卖赃物的贩子躲在哪了,知道吗?”

“其实,老师,还可以拿出口袋里的电话,通过网络查询,不是吗?”

“啊?”短暂的惊讶后,迦罗娜跟随少女的指导学会替手机安装浏览器,接着通过搜索引擎检索相关的信息,看得直摇头,“嗯,原来这东西不止能通话?我老了,是我老了…真厉害,就像网一样。”

从报刊亭买了份地图后,伊利亚笑着贴近仍在体验新奇事务的老师:“网?是朝晟的网?是和网络一样的东西吗?”

“不,不…网络是科学,网是奇迹…”迦罗娜细细看过繁杂的消息,梳理出提及次数最多的地名,以指轻敲自己的侧颞,“一种…与生俱来的奇迹,深入脑中,永不脱离,直至死去。”

“真可怕,它有损老师的健康?”

“不,它只是监察者、联络人…关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朝晟公民的一举一动,更能替我们传讯…网可是十足中立,你看,哪怕我作出对王庭而言大不敬的挑衅,它也不会命令朝晟将我抓捕,甚至不会将我的踪迹透露给格威兰,只因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带走你,被网判定与朝晟无关。”

“这么说,朝晟的网还是位宽厚的法官啊。”

“伊利亚,它可是相当严厉,与仁慈不着边啊…走吧,拦辆的士,快去快回。”

不多时,这对师生谢过碎嘴的司机,在一条略显衰颓的老街下了车。灰暗的路面、参差不齐的建筑、规划混乱的道路、拥堵鸣笛的车流,证明这里的确是在网络上声名狼藉的旧城区、一个住满穷人和耗子的贫民窟。当然,所谓的“耗子”并非是生物意义上的老鼠,毕竟街道可有不少饥肠辘辘的猫狗正瞪大眼搜寻猎物,居民的生活水平亦不至于差到令垃圾成堆,滋生翻垃圾的老鼠。旧城区的“耗子”是迦罗娜在网络论坛看见的用语,代指流窜此处的黑商和掮客——一帮替大流氓倒卖赃物的小混混。

顺着论坛上写明的路标,带着学生的老师踩过饮料罐和塑料袋,又是踢开摔碎的啤酒瓶,又是踏扁折断针头的注射器,好容易才拐出挂满广告牌的巷道,踩着外挂扶梯登上堆满违章建筑的高层,躲着滴落的污水,终于抵达不起眼的目的地、一家开在老楼里的首饰店。

四下张望后,迦罗娜见周围只有些读报散步的老人,便叫学生在门外等候,自己则独身进入店中:“打扰了,我来买几方玻璃。”

“玻璃?呃…来的真是时候啊,稍候、稍候,容我查验查验,可亲的女士,”入店,最醒目的是滚在玻璃展柜旁的灭火器,而摆满金镯银饰的展柜后是名浑身痞气的男人。见有客光顾,他的蓝眼睛转得像只见了猫的老鼠,忙弯腰抽出展柜的夹层,搬出插有密码锁的铁箱,扭开后猛摇几把,顺着声掏出碰撞的硬物,却是颗湛蓝的宝石,不由尬笑,“嘿,您瞧…我记性不好,东西卖光啦,要不,您上别处找找?或者,我打个电话,让人去货仓看看。当然,您要是愿意,跟着去也无妨…”

迦罗娜瞥了眼站在门外的学生,不耐烦地开口:“代我问。”

“好,稍候…”男人拨通电话,拉高嗓门催促,“懒鬼…快,快去货仓看看有无剩余的玻璃…傻瓜,点清数目就来回话,听明白了?真是,现在的帮工啊,脑袋看着大,里面全是空的,干不动活啊…”

迦罗娜并未理会他的埋怨,眼角依然在留意学生的身影。直到突兀的开门声响起,她才回过头,见几位扛着包裹的帮工从店老板身后的暗门走出,不觉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肘,金瞳笑出冷冽:“哦,仓房在隔壁都懒得去看一眼,你还好意思笑话别人啊?”

“没什么,只是这年头人心险恶,不能不防嘛,”男人搓起手,唤帮工递来件包裹,当着客人的面拆开捆绳,“您要理解,我这里的东西好歹也是真品…镀金镀银的真品嘛,怎么也得小心点,不是吗?”

迦罗娜虽不想与他废话,仍向着展柜迈了几步:“有多少?”

“我数数…一、哎,不是、不是…这块?对,这块,您看看,只剩这块啦。”

“嗯,质地很好,十足透光,还掺着金线…真是枚漂亮的人工水晶啊。别玩了,我要的是圣岩,少装糊涂。”

“这就是圣岩啊,可亲的小姐。假若不信,您可以拿本对照的经文诵读诵读,试试激发帝皇赐予的奇迹啊?对不对?”

不等迦罗娜转身,几名帮工已抽出藏在包裹里的钢锤,更有一人端着把步枪对着她,扭头示意店老板退下,朝冷冽如旧的混血者微笑:“您好,美丽的女士,很抱歉以这样无礼的方式与您相见。很遗憾,您要的圣岩是畅销货,早倾卖一空了。”

“不做生意,用得着这般阵仗?”昏暗的灯光下,迦罗娜的金色竖瞳越发收紧,几乎缩成一道猎杀的刀锋,“你们是真的无法无天?敢弄出一点声响,都会招来警察,值得吗?”

那人只是回答:“值得,菲诺蒂女士。放弃吧,同我们走,有位老熟人想见见你…”

“嗯?我猜猜,林博士?”说着,迦罗娜放低臂膀,像是放弃般感叹,“还是哪样假名?化名?”

“那不重要,等见面——”

“好吧,总之,记得代我向他问好,另外,无意冒犯他的母亲…但请帮我朝他说一声——滚他妈的。”

拿枪的男人刚想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剧痛砸在胸膛。刚低头,他就看见沉重的灭火器撞陷了自己的胸腔,而那混血者已飞身猛跃,一拳打塌了一名打手的鼻梁,更抢过一柄钢锤,俯蹲避过从身后挥来的锤头,反手抡断了袭击者的膝盖,再扭腰给那还捂着脸的家伙的腹部结实来了一下,锤出一片带肉的血花。这时,仅剩的两名打手都抡起手里的钢锤,瞄着混血者的头和腿飞掷而出,可惜机敏的敌人不会如他们所愿。迦罗娜侧身起跳,险险躲过两柄钢锤,又是跃步前冲,卯足力气砸扁一名打手的头颅,再学着他们的动作扔出钢锤,结实拍烂了最后一名打手那难以置信的惊恐臭脸。

可枪响了。

电光火石之后,男人终于缓过神,扣动扳机清空弹匣,让子弹贯穿她的腹、扫断她的腿和臂膀,更忍痛换弹,指着趴倒的混血者的头,靠着墙大口喘息:“咳、咳…该死的…没说过…难对付,他妈的,老实点…你!”

“蠢东西,不想想我为何没有奇迹护身?”当调动本源回溯躯体的状态后,失去行动能力的迦罗娜猛扑至男人身前,一把绞断他的手肘,夺走他手里的步枪,反手用枪托重击男人的下巴,让他永远记着这双令凶兽也胆怯的金色竖瞳,“因为我不需要…伊利亚,走了…伊利亚?伊利亚?伊利亚!”

喊出学生的名,却未闻亲昵的声,这让刚揍完流氓的老师提腿蹬飞店门,果然不见了学生的踪影,气得笑出了声。不为别的,只因附近喝茶看报的居民淡然如常,想必是习惯了这糟糕的血腥味和枪响。所以她转回去拍醒昏迷的男人,眉间的金光是那样气定神闲:“说吧,你们的人带她去了哪?”

“别想…”还未讲完,刚醒来的男人厉声惨叫,又痛晕了过去。

是迦罗娜开枪打碎了男人的肘骨。见这家伙二度昏厥,她拿枪托猛那敲碎成渣的断肘,再次将他唤醒:“想清楚再说话,带她去哪了?找你办事的蠢人没挑明她的身份?又或者,你当真是无畏死亡?”

“七楼…七楼的裁缝店…进去…左手的柜子后…门…”见她的指头又贴上扳机,男人果断如实相告。

“好,记得代我向他问话,”说完,迦罗娜用枪托直接撞翻男人的下巴,让他晕了个彻底,继而端着枪走出店,同还在喝茶看热闹的居民问清方向,在这迷宫般的楼群里迈步前进,稍稍哼了两声,听着愠怒得紧,“小坏蛋啊,劳累老师奔波?再捣乱,真得挨罚了。”

在老师负枪赶路时,学生已在某间整洁的客厅内端坐,挟她至此的两位打手则在门外静候,毫不担忧这羸弱的少女会逃跑。趁着这机会,伊利亚欣赏这躲在楼层深处的私人宫殿,却只看见与藏污纳垢的老楼截然相反的富丽,摇了摇头,静候主人的到来。

当门推开,走入客厅的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以及她牵着的两个孩子。伊利亚听见妇人在跟前来相迎的管家说着些什么,更见她瞥了自己一眼,故意将声音拉高,摆出副不甘示弱的态度,把龌龊的脏事讲出趾高气昂的意味。这位母亲在炫耀,炫耀即将被送去给这里的主人临幸的一双子女。他们看着约摸十岁,本该是读书的年纪,却涂着紫色的唇彩、抹着炫光的眼影,裹着婚礼时才应穿的纱裙和礼装,打扮成最纯洁的娼妓,等待宫殿主人的挑选。

管家让妇人于门外等待,携两名孩子坐上另一张沙发,瞧了少女一眼后去给主人通报。藏在老楼里的宫殿很大,等待的时间很长,令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孩子频频打量有长耳朵的少女。可当伊利亚回以微笑,那女孩却赌着气扭过头,像她的母亲般不服输。男孩则低垂头,小心地回看少女,不知在忧虑些什么。

不久,管家回到客厅,向气恼的女孩伸手相邀:“先生想先见你,随我来。”

女孩挺起小小的胸脯,头抬得老高,像只高傲的天鹅般从少女面前走过。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男孩才松口气,抬头看向自若的少女,试图正视那礼仪般的微笑,却从深邃的眼瞳中触碰到冰冷的火,只能缩着脖子磕巴:“你好,姐、姐姐…你是,是瑟兰来的、来的…精灵吗?”

“相信你的判断。小弟弟,你呢?”伊利亚微眯着眼,捧颔侧首,让男孩的紧张消去不少,“询问他人之前要先介绍自己,才能换来好感哦。”

“我、我就住在这里…跟我的妈妈…住。”

“是吗?我应这里的主人之邀,前来拜会。你呢?是怎样来这地方的?”

“我…我也是…”

“撒谎可不好哦,是你妈妈送你过来的呀。”

“我妈妈…也是…被他请过来…”

“他是谁?这里的主人?嗯,真是个恶趣味的坏蛋啊。”

“不、不会的,妈妈说过,考维尔先生是、是个善解人意的绅士…”

“好孩子不能对自己撒谎哦。你清楚的吧?清楚他要同你的姐姐或妹妹做什么,还有…你。不是吗?”

“你、你…你不是…也一样吗…”

“或许吧,”说着,伊利亚甩过头,捋起耀光的金发,将几条细细的花环辫抚平,让穿过辫环中心的长辫居于金色瀑布的最中央,看得男孩脸红心跳,“但我却是来参观这位考维尔先生的力量…他的权力。”

男孩困惑地摇摇头:“权力?”

“是啊,权力,不对吗?哪怕身处最拥挤的穷街旧巷,有心躲进下水道,只需一道口谕就能翻过每条砖缝找你出来的权力。或者,在这混乱无序的重叠之楼里,只要一些暗示就能让心甘情愿奉送子女的权力。多古怪啊,明明是毫无力量、连老迈的蔑称都配不上的人,为何能调动比他年轻、比他强壮、且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忠犬?总之啊,小弟弟,我想看看…看看这敢于冒犯我父亲都敬重有加的老师的考维尔先生,究竟是哪般模样?哦——”

未及男孩想通少女的轻语,不规律的脚步声打断了客厅的谈话。是女孩在管家的安抚下趔趄归来,那艳媚的妆容乱成一团,让眼泪和口水粘得满脸都是。先前的高傲天鹅已断了脖颈,坐回沙发时眼已无光。目睹女孩的惨状,看见管家神来的手,男孩的心悬到嗓子眼,下意识瞥向少女,却见她微笑如常,并无意阻拦,只能颤着膝跟管家走向宫殿的深处。

“且停吧。请转告考维尔先生,让客人久候有悖格威兰的礼节,除非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格威兰人,”待放开男孩的管家摇着头前去通报时,伊利亚瞧了瞧瞳孔无神的女孩,又看着座钟的指针,抿嘴轻嘲,“三分四十秒,原来是只老掉牙的瘸腿狗…既是如此,大致明白了。老师,我会给你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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