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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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这对离开王庭一年的师生正谢过餐厅内的木精灵侍者,饮着香草味的白树汁,让碎在齿尖的芦荟释放爽脆;又舀一勺层层急冻的果肉,在舌尖化开冰沙似的酸甜。待品尽棕黄的菌汤,迦罗娜将拌在辣椒与香醋里的蕨根粉吸入腹中,对着手上的木筷感叹:“瑟兰的餐馆却用筷子…乌塔…抱歉,老师还是不习惯新的名字啊。”
“伊利亚·格林,老师。”即便少女忙着擦拭唇角,那变为金色的眸里依然饱含典雅如故的笑意。
迦罗娜戴上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目光是一种窘迫的金:“好吧,伊利亚。老师理解你想继承母亲姓名的心情,只是…能否改掉这…礼节般的笑容?不必用笑遮掩内心,何况…”
“怎么,老师?又是什么无缘美好的回忆?”见她尴尬,伊利亚笑得更深邃。
“勉强算吧,说到底只是个不诚实的家伙…”
“老师的朋友吗?”
“以前还算,至于现在…我不想见他。偏是那家伙厚着脸联系,非要我统统回绝——”
“那就是恋人?”
“你这孩子…好好好,是的是的。对着陌生人啊,他总是冷着张臭脸,活像尊塑像。可一旦与他深交,就能见他成日挂在面上的体贴坏笑…真是一个爱撒谎的家伙,满嘴谎话,精于欺瞒。那时候,像我这样没认清他的笨蛋还调侃他是外冷内热的老妈妈…哼,伊利亚,记住,有时候年轻也算是缺点,年轻人就是容易上当受骗。”
“嗯,看到礼貌致笑的少女竟会联想到曾经的恋人…好糟糕啊。莫非老师因爱情的挫折变了取向?真令我深感不安呢。”
作为回应,迦罗娜探指摁住少女的鼻尖:“停,莫开这种玩笑。小坏蛋,改改逗弄人的恶习吧,从前你可是跟着母亲帮忙的乖女儿,现在…哼,恶劣啊,恶劣。”
“请见谅,是老师无可奈何的模样太有趣了,”少女好似观赏珍奇的表演,半眨着眼端正身形,“还记得母亲夸赞老师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使。后来更与老师在替他疗伤时重逢…”
“他?你的父亲啊…伊利亚,他也有难言之隐,你母亲的事…”
“我能理解,想来最精怪的男人也猜不到吧?一夜的露水情会造就爱情的结晶,真俗套啊。”
“罢了,不提陈年旧事,说回先前的话题吧。老师拥有祈信之力,圣恩者必然觉醒的祈信之力。不过在朝晟,我们更习惯称之为本源。而像我这样的人,则被誉为前行者。”
“英武的头衔,与老师完美契合。”
“嗯?又来了,权当你在褒扬吧。伊利亚,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的祈信之力并不能疗愈。什么治疗啊、恢复啊…这些旁人眼中的神迹不过是附加效应,我的祈信之力压根与疗愈无关。”
“老师,今日有幸见识您的‘真面目’吗?”
迦罗娜扫视桌上的空盘净杯,笑着搓起手指“当然…伊利亚。先说说这里,哪样美食最讨你喜欢?”
“我想,我会选瑟兰式的饮品,”少女看向水晶杯杯底残留的晶莹浅层,“草香浓郁的白树汁。”
迦罗娜瞥向忙着招呼其他客人的侍者,握住学生面前空空如也的水晶杯:“那倒简单,看…就像这样。”
“这…果然是更胜奇迹的…”见空荡的水晶杯刹那间便盈满如初,轻眨眼眸的少女不由遮嘴轻叹。
“喏,快些喝掉吧,伊利亚,免得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怎样,可是方才喜爱的味道?这就是老师我的祈信之力——名为回溯的力量。操控既定范围内的物品的状态,有趣吗?”
“有趣,老师,非常有趣。请问老师,先前饮下的白树汁仍在腹中?我并未有饥饿感。”
“自然在。所以啊,我的伊利亚,别惦记着偿还老师的债务了,那虽是二百五十二万的巨款,却不会影响我与你的生活。你记住,除去诸如圣岩的造物,没什么是我不能回溯的,问题仅在于所需祈信之力的多少罢了,所以老师算是不会缺钱的人?哼哼。老师我啊,曾使用这力量令设伏的新兵团战胜有数倍兵力差的精锐强敌…真令人怀念啊。”
“老师好厉害呢。我猜这样神奇的力量,恐怕有不小的限制吧?”
“具体来说,是被记忆的清晰程度限制…我的祈信之力像是声音,会将波及之物的形貌反馈给我。比方说一个活生生的人,祈信之力虽将他构筑为彷如冰雕的记忆,却不能延缓这冰雕的消融。若不重筑,大致两年的时间,它便会融散一空。时间俞久,冰雕俞微,回溯所需的祈信之力俞庞大,有时会超出我的极限,所以…当年与你母亲分离太久,老师着实爱莫能助。”
“我明白。老师,依你所言,似乎…触及永生?”
“当然,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思请我治病。但我不会帮任何人永存,哪怕是我自己。”
“老师,为什么?”
“无人有永生之德。以祈信之力违逆命定的死亡?老师的力量可远远不及。试想一下,与其让一群贪生怕死的苍蝇围在耳边,不若痛快回绝,让他们眼巴巴望着我,暗地里咒骂不甘却又死在我之前,岂非美事一件?伊利亚,这些年老师我可送走不少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了。任他们如何哀求指责,终究活不过我这讨厌的混血者,何其可悲,对吧?”
“老师,您好可恶,我喜欢。”
“走吧,我的伊利亚。”
迦罗娜握着少女的手,结清餐费回到住宿的旅店。伊利亚坐在床沿,先摘去套着耳朵的精灵长耳,又拿镊子夹掉金色的美瞳,重现那墨绿的眸,对着衣柜旁的落地镜侧身微笑,欣赏熟悉的容颜,怎也看不腻镜中的自己:“工装裤和风衣可比百褶裙好看太多。老师意下如何?”
“很英丽,很有青春的活力,又不至于像青涩的小姑娘那样没谱。年轻真好啊,我是驾驭不来这样的打扮,”摘去眼睛后,坐上床的迦罗娜把镜腿翻折不停,“一年四季都得裹在黑袍里。”
少女找出电视的遥控器,侧枕老师的膝,笑得俏皮:“老师也该试试新奇的服装啊。行李箱全塞着同款的长袍可不行,这样老套的装扮容易被老鼠瞧上哦。如果我被抓回去,肯定要怪老师一成不变的服饰。所以,老师要尽快蓄起长发,再买些最畅销的款式,换些更靓丽的穿搭呀。”
“少揶揄我这老太婆了。另外,伊利亚,别拿王庭的探员恐吓老师,一群好吃懒做的废物想找到我们?还不如扔两枚缝衣针到海里叫他们去打捞吧。”
“那老师得先别以年龄搪塞我。身为容颜不老的混血者,老师最该去选用合身的装束,好生探索靓丽的自我呀。所以,夜间去逛商场吧?我会替老师把关的。好嘛,好嘛?来些贵妇钟爱的宴会帽和露背黑纱?教师常见的短礼服和高跟鞋?嗯,年轻人崇尚的格子短裙配小皮鞋也不错呢。”
“停,停停停。伊利亚,前面那些也罢了,高中生的打扮算什么?嘲笑老师我是百年不老的巫婆吗?”
“老师不是清楚近年流行的学生款式嘛?看来在流行的风尚方面,老师并非口头上那样无动于衷呢,难怪爱偷翻我买的杂志——”
“打住,打住。依你就是,依你就是,等太阳落山就去逛。你这坏孩子,说着要还清老师的债,偏要去商业街让我破费。心口不一可是坏习惯啊,快些给老师改正过来。”
“老师,就当我是被繁冗的规矩养坏了吧,改变总需要时间,可要劳您费心?”
“看电视吧,”迦罗娜用五指梳理铺满大腿的流金飞瀑,笑着催促少女切台,“选些精彩的节目,最近的热播剧有哪些?校园的恋爱?办公室的恋情?警员与黑帮的纠葛?这都是什么?找找讲述历史与战争的故事吧,说不准能瞧见老师的姓名。唉,这也没有啊…看看新闻,听他们点评时事解闷也好。”
调到新闻台后,伊利亚翻身平躺,举臂抚弄起老师那尖翘却不长的耳朵:“为什么混血者的耳朵是这样可爱,介于精灵和人类之间呢?”
“也许是帝皇的恶趣味——其实更接近骡子和鲸豚,一种仿佛中和了父母特征的遗传…呼,失当的形容,忘了吧,”迦罗娜敲起少女的额头,食指贴唇,“嘘,要播报新闻了,让老师歇息歇息吧。”
电视里,金发白肤的女主持人连线康曼城的记者,镜头先转向一位方脸短须的警官和被压在地上喊叫的邋遢男人,又转向摆满旧货车的泊车场,接着随记者走近救护车,将一排排裹着御寒绒布的精灵和人类展示在屏幕上:
“我们可以看到,明智的警方以迅雷般的行动抓捕潜藏在康曼旧城区的贩卖人口的罪犯。让我们看看能否采访获得解救的受害者——您好,您说什么?格威兰的条子都是吃潲水的饭桶?啊,请详细——您是和朋友在特罗伦共治区旅游时被——抱歉、抱歉,大家可以看到,考虑到受害者的身心健康,医生和警方不得不终止我们的采访。啊,有热心的市民提供消息,说报案者是一对在富人区获救的夫妻?尊敬的警长,可否给观众们披露些更详细的内幕呢?什么?无可奉告?好吧,那警长先生,请问您对嫌疑人刚刚那番声称买家都是来自新城区的富豪的控诉作何评价?什么?无可奉告?后续的情况将在警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好吧,亲爱的观众与主持,看来今日的一线访谈没法挖掘出更多的内幕消息了,就让我们把期待放在警方承诺的——”
无厘头的消息听得迦罗娜扶额作头痛状:“尽是废话,哪桩跟哪桩…这些人嘴里没一件正经事。算了,伊利亚,把电视关掉吧。等老师打个盹再出发,实在有些乏了,稍稍眯眼休息吧。”
按下电源键的少女仍枕着柔软的双腿,在哄弄婴孩的轻拍中合眼睡去。见学生安眠,迦罗娜仰看天花板的金瞳却现冷光,再不隐藏网里的对话:“你疯了?先在永安刺杀老头,而后跑到康曼城,现在还往我这里赶?知道吗?王庭的探员和朝晟的前行者都死盯着你!离开藏身地,你能跑多远?在撞见我之前,你就会落到他们手里…别疯了,别拿着那块破石头发疯了!你现在的样子同那年的他有何分别?如果你还记得夏的嘱托、记得她的遗愿…你就安生度过余下的岁月!小林,听我的,听姐姐一句劝,好吗?”
“不行啊,娜姐。我是个比你还死硬、还犟的臭东西…我不会放弃的。来吧,等着我吧,就用你的本源帮我最后一次,我们两清。”
“两清?呵呵,是的…两清。帮了你会是什么后果?我们怎么两清?要我抛下她回朝晟蹲监狱?不可能。”
“你欠她的可不如欠我的多。再说,娜姐啊,你大不了往戎洲跑,顶多跨一道海去商洲,相信凭你的本源,到哪里都会被奉为座上宾,不是吗?”
“照我看,你不如劝我在格威兰避难,”迦罗娜咬紧牙恨笑,“最近最安全,不是吗?”
“娜姐,你还记得觉醒本源的日子吗?我记着你同我说过,那是一个无人的黄昏,你看日落月升,你见天明星起,忽然间分不清昨日和明天,想着若能和日月那样周生如新,便拿起还未送给我的怀表,试着不拔出按钮就回转它的指针,然后你做到了,你看着逆转的时针发呆,你忘了头疼忘了伤痛,你的心满是喜悦,比太阳更热比月亮更美。往后你拼出过各种胜利,你战胜过各种挫折,却没有一样能比拟攀登本源的那一刻,对吗?”
“小林,你错了,你真的错了。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沉迷力量,世上多的是不在乎本源的人。”
“从未拥有,如何在意?娜姐,告诉我,见他涉足星辰、见他搬弄日月的人岂能装傻充愣?他们或许不在乎本源不在乎真理…但他们必然在乎掌握这本源的人,只恨那驾驭本源者并非自己。”
“你想怎么办?让我回溯你的状态?你一年多前的身体能好到哪去?我不可能与你同行,帮你多拖一两年又有几分意义?好好想想,你能用这点时间干多少事情?去突破本源?去攀登第二巅峰?醒醒吧,不可能。”
“不,尚有希望。娜姐,我不是说过嘛?我拿走了屏蔽网的宝贝,这东西可好玩了。忘了告诉你,老鬼就是用它在永安发号施令,而且…它更是网的核心,我虽不能完全掌握,但靠它感应朝晟人大致的方向距离却问题不大。因此,让那些前行者晓得我在哪又如何?他们没可能抓到我。哦,你的位置更明了不过——你在我的东南方向,可对?让我猜猜,是不是想越过边境线到博萨去?别轻易犯险啊,格威兰人查得严着呢,可不会放你过关。且听我说,耐心等我,让我帮你,我总归是善战善藏的老手,易个容还算轻松。怎样?现在有兴趣成交?”
沉默在黄昏炫亮玻璃时打破。迦罗娜终是给他肯定的答复:“好。”
而后,混血者拍醒休憩的少女,起身走向窗边,对着楼影交叉的街,朝川流不息的车辆啐了口薄雾,尽力抹去眉间的阴霾:
“伊利亚,我们得快些赶往科兹尔,从温亚德乘船去邦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