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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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关去对讲机,在车上继续探讨那位私离王庭且至今未归的公主可能的行踪。
那是少数人才知道的丑闻。一年前的某个清晨,古老的齿轮扭转出咔咔的声响,将康曼城中央的钟楼启动,以悠扬的问候驱散黑夜送来的迷茫,正式踏入美丽的新一天。这时,一尺晨光恰好渗过窗帘,随钟声唤醒某位正在王庭的客房内沉眠的金色倩影。
她来到梳洗台,选择用冷水来冻醒麻木的神经,驱赶仅有的疲乏后换好红黑相间的礼服,金色的竖瞳里满是重获新生的活力,就像龙头的水那般无穷无尽。
修剪整洁的齐耳金发下是冷白的面容,清丽的同时不乏温润的祥和。倘若葛瑞昂见到她,必会唤出她的姓名——曾经的恋人迦罗娜·菲诺蒂。不知为何居于格威兰王庭的混血者此时有些忙,忙着翻看书本和笔记,更不时抚过清秀的字迹,笑容里是对书写者的赞扬与宠溺。
微笑时,她的消息传入网中:“准备好了?”
“当然。”回复者是她的老朋友,曾旅居格威兰的林。
“谢谢。”
“我们之间用不着道谢。”
“日后我会帮你,而现在…就当是代她答谢吧。”
“感谢我帮她重获自由?真是可悲的孩子,没准迄今为止她唯一的幸运就是认识了你。”
“也许吧。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见到生人就会捏紧母亲裙摆的小姑娘,谁能想到再见面已是在王庭的深宫?”
“所以你决定帮她?这可真像你啊…一个硬钻牛角尖的老顽固。”
“你知道我不喜顾虑,总爱随心而行。”
“嗯,是的。预祝你首战告捷…哦,大获全胜,娜姐。”
“谢谢,小林…不,现在该叫林博士?”
结束对话后,迦罗娜从抽屉拿出写满经文的笔记,确信记忆与手书内容无误,掐起指尖轻叹:“传送门、奇迹之门、神国之门…跨越千万里的金辉啊,望你稳固如往日,送走我和她…赐予奇迹的帝皇啊,望祢怜悯似太阳,温暖孤单的心吧…”
语毕,迦罗娜抽出钢笔写下一串“二百五十二万”的数字,金眉蹙出自嘲的纹路:“坏孩子,老师的家底可让你掏空了啊。但只要能帮你离开,这都是值当的,务必成功啊…啊?请进。”
低语在摇铃声里消散,推开的门后是恭敬的女仆:“尊敬的导师,公主邀请您共饮早茶。”
“好,烦请先告知乌塔维娅,我稍后会到。”
迦罗娜将笔记放入兜中,锁紧抽屉后向公主的居所迈步。那是要穿过道道宫廊的殿房,是坐落于河畔的灰墙之上孤堡,是王庭最远的住所,亦是宫殿最孤单的一角。笔直的城墙将这实为囚笼的高塔与王庭相连,每每来此都有河风相迎,但今天的门前不仅有无形之风,更有两名昂首挺立的卫士。在宫廷教室皱眉前,早于此等候的女仆悄声解释,说是抽空拜访的亲王想替妹妹挑选生日宴会的礼物。
这理由听得混血者摇头暗笑:“生日宴会?是成人礼才对吧?十六岁就成年…格威兰的法定年龄真早啊。”
笑归笑,迦罗娜已拉着羞赧的女仆穿过两名行礼的卫士,掏出钥匙解开门锁,见到窗边的阳光下那位安静读书的少女。粉与白的纤丝睡袍托着明媚的笑颜,更显得肤若纯乳,又像是月光那样迷人的纯洁。夺目的面容虽有些许格威兰人的深邃,五官的线条又似木精灵般轻柔,浅笔淡墨地画出无欲之魅,不仅让本应相克的两极汇于现实,更勾勒出挽过腰际的瀑布金丝、点出摄人心魂的墨绿之眸。
瞥过眼的迦罗娜能看得出,在女仆眼含的光里,窗边的少女好像一丛慵懒的花,在淡泊的绿里藏着抹温雅的红,会勾出目睹者心灵最深处那探寻的欲望,但茎的刺和叶的齿却有难言的威严,会让本欲随目光去碰触的手不舍地怯缩。迦罗娜知道,这令人喜欢又尊敬、欣赏又不敢言明的感觉,是亲和的威仪。
“老师,欢迎你。”
声婉如夜莺,牵动迦罗娜来到她身边,正想赞美悦耳的问候,却听闻与之相悖的遗憾。是位同样金发绿眸的青年在发言,不过有那么些轻浮:“啊,王妹,你甚至懒得同我道声早安。千万别告诉我今晨的来访又惹你生厌?亲爱的妹妹,不要这样冷酷无情呀,多少也给关心你的好哥哥赏一张笑脸吧。”
“亲王殿下,您知道公主殿下是不爱笑的,”在准备早茶的空隙,原本怯生的女仆立刻变了模样,投向亲王的目光全是嫌弃,嘴里像是掺了火药,毫不掩饰挑衅的意味,“请把您的腿从餐桌上挪开,腾出盛放点心的空间,谢谢。”
“哎呀,这些年的侍者都个性十足啊,不愧是年轻一代——请收起凶狠的眼神吧,这可是发自内心的赞扬啊。好啦,苛刻的小姐,我马上照做,请便,”亲王端正坐姿,将刚摆好的糕点叉入口中,“唔…瑟兰式的甜点。王妹很有口福,我的御厨成日都是老一套,标准的格威兰饮食。啊,乌塔维娅以及迦罗娜导师,请?”
公主走向于桌边侍奉的女仆,勾起暖心的微笑牵着她的手,与自己的老师共同入座:“有违礼节,望王兄体谅,我们一直如此共享早茶。”
“不止早茶吧?”亲王放下餐叉,玩味的目光掠过脸颊微红的女仆,“难怪这位小姐敢于蔑视高高在上的殿下,原来是替心爱的乌塔维娅出气啊。”
“亲王殿下,请别——”女仆急得抓紧裙摆厉声呵责。
亲王连忙摆手道歉:“好啦,开玩笑的,你们是朋友嘛,好朋友。可惜啊,亲爱的王妹宁肯与贴身的仆役交心,也不愿多看我这愁苦的兄长一眼。乌塔维娅,请告诉可怜的王兄吧,你梦中的生日需要何等珍奇的赠礼呢?尽管开口吧,只要是王妹的请求,做哥哥的即使倾尽私藏也必满足无缺呀。”
“在那之前,还望王兄收下我的谢礼,”说着,公主向女仆轻眨绿眸,示意她将备好的礼物取来,“有劳了。”
“呵?回礼?尚未赠礼便有回馈,王兄可不敢当,”话虽如此,亲王却笑意满满,“若是诸如吻面之类的礼物,我就不多推辞了,好妹妹,来,给王兄一个饱含爱意的——”
“亲王殿下,恕我直言,您有够龌龊的,”离席的女仆已托着瓶紫红的液体归来,“真是枉费公主殿下对您的心意。”
当液体入杯时,浓郁的芬芳让亲王的笑容僵硬至困惑:“啊?这是…红酒?”
公主的笑容像流星划过夜空,璀璨又夺目:“是的,我听闻王兄钟爱源于温亚德上等的窖藏,因而斗胆自制,还望王兄不吝品尝。”
璀璨的笑能迷惑眼眸,却迷惑不了味蕾的感受。酒精入口,亲王眯着眼扶额:“唔…就新人而言是不错的尝试,我相信。”
“王兄,你知道吗?”公主止住咧嘴发难的女仆,在亲王的惊讶中亲自为其盛上一杯新酒,“当你品味来自温亚德的美酒时,他们会告诉你酿造所用的葡萄选自多么稀罕的季节,连选用哪种橡木制作酒桶都会耐心解释,让你在抿入珍贵的液体时尝到夏日的芬芳,品到泥土的肥沃,感受无垢的葡萄富有的果香,以及橡木桶赋予的些微醇厚。他们甚至会告诉你,身为原料的葡萄不仅饱满诱人,更由美丽少女的裸足踩榨,以最原始的工艺确保最纯粹的味道,不是吗?”
亲王听得仰头大笑:“哈哈,确实如此。怎么,乌塔维娅,莫非酿造这瓶美酒的葡萄由你亲自临幸?啊,那真是——”
“王兄,我想告诉你的是,女性的汗腺远比男性发达。若有相仿的清洁条件,那些酒庄理应选用男员工榨汁,至少这样更卫生,不是吗?”公主回到自己的位置,笑颜细微如旧,“当然,经历蒸馏后,他们鼓吹的风味又能保有多少?可惜我的居所并无蒸酒的器具,唯有尽心捏碎每颗葡萄,再添些砂糖保证充足的发酵,还望王兄体谅。”
亲王嗅着杯中的余香,叹声气且苦笑:“乌塔维娅,你不是想让哥哥亲手做些小玩意赠与你吧?饶了王兄吧,你是了解我的,哪怕要我表演剑术,也比——哈哈,也罢,就看竭力以赴的兄长会给有心刁难的妹妹回以何种赠礼吧。既如此,容我先行告退,感谢你的早茶和馈赠,亲爱的乌塔维娅。”
“不谢。慢走,王兄。”
当门在反锁声里合紧,收拾着餐具的女仆没好气地抱怨:“可恶的家伙,殿下,你看他恶心的嘴脸…真叫人作呕。”
“没事,陪我听老师授课吧。今天的内容是什么呢?老师?”
学习的时间相当易逝。不知不觉间,夜的星辰穿过洁净的玻璃,亮金的吊灯与白茫之月交相辉映,倚在窗沿的公主在女仆的提醒下急忙行礼:“老师,月色渐凉,现在是晚安时间。”
“尊敬的导师,我们回去吧,”忙碌一天的女仆擦去最后一粒灰尘,抹着额间的汗珠喘息,“殿下,明日想尝试何种美食呢?我去嘱咐御厨提前准备。”
“明早再说吧,至于今夜,”说着,公主依偎在迦罗娜怀中,调皮的笑有那么些坏,“我想让老师陪我入眠,麻烦代我同父王讲明,可以吗?”
迦罗娜能看到一丝妒意从应允退去的女仆眸中掠过。将钥匙交给这强忍不悦的孩子后,混血者回到学生的身旁,却见她笑得好坏,便举臂轻敲她的脑袋:“你啊,连你父亲派来监护的人都拿捏住了?乌塔维娅,告诉老师,你何时成了这样的坏女孩?”
“不好吗?”侧躺在床的少女仍保持着仪式般的笑容,眼角更勾起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不这样的话,我怎能坚持到和老师重逢呢?恐怕会一直像最初那样试着逃跑、试着吼叫、试着撞开门窗高高跃下…多孤傲的高塔啊,简直是照搬童话的囚笼,不是吗?我这只叛逆的金丝雀总要想些方法来打发时间啊,请体谅我吧,老师。”
“唉,十年前在贫民区认识你,你还是给行医的母亲打帮手的小姑娘…岁月啊,真是比这河流更为湍急的浪潮。就当今夜是旧生活的句号吧,往后请跟着老师行走各地,享受你应有的生活吧,乌塔维娅。”
“谢谢老师。老师,恕我冒昧。为何在提到坏女孩时,你的神情稍显复杂?”
“一些不大舒服的回忆罢了。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个与你相仿的弟弟,他本是略为顽皮但本心良善的好孩子,却因一些事变得非常非常坏…常人不能够想象的坏。”
“老师希望我当好女孩?”
“说什么傻话呀,你本就是好女孩。但老师要告诫你,尽量少做摆弄人心的事,哪怕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也别玩火…大不了扇他们耳光叫他们滚蛋,再不行锁住喉咙摔到地上,这样直接的威慑往往效果最佳。”
“老师,朝晟的女孩都是您这样的暴力狂吗?”
“老师我啊,可不算女孩。常人见了我怎么也得唤声老婆婆、老奶奶?暴力?你要理解,老师我曾经从军而行,思路和手段难免有些粗鲁,万万别学我啊。”
“没什么不好,老师对我温柔就可以了。”
“暂且离床吧,乌塔维娅,”迦罗娜轻抚少女的金丝,竖瞳里的溺爱溢于言表,“圣岩都藏在床下?”
“老师给我的圣岩皆在这里安放,”说罢,少女在天鹅绒的软垫上狠狠踩了几脚,“可怜的笨家伙没想到我这么胆大,嗯,想来仅是哄她楼我的腰午睡,不算亏本的买卖吧?”
“不算…吧。你啊…呵,时间到了。还是一如既往地的精准啊,林博士。我们走吧,乌塔维娅。”
依规律运作的机械以熟悉的节奏推动业已老朽的钟楼,敲出迎接黑夜的庄严巨响。悠扬的钟声透传入肃穆的王庭,荡过画廊长道,飘入河畔的寝宫,令迦罗娜不免感叹这厚重的寂静。与此同时,少女取出餐刀撬走红绒沙发的镶金宝钻与卧榻的白金浮雕,将之打包后换好类似男装的修身长摆礼服,系起棕绒长靴的绑带,活脱脱一副英丽青春的学生打扮:“老师,走吧。”
“有必要刮走这些金属?”正复读笔记的迦罗娜无奈苦笑,“老师不缺钱,不用——”
“圣岩可金贵了,不能让老师吃亏,对吧?何况,女儿向父亲索要生活的资金是理所应当的吧?我还嫌拿的太少呢。”
“好好好,我的乌塔维娅,都依你。现在,和老师立在床上吧,可别脱鞋,我们指不定会落到什么地方——请歌颂祂的荣光,请赞美祂的伟力,请崇奉祂的全能,请信仰祂的全知…伟大的帝皇,神圣的帝皇,庇护众生的帝皇…请恩赐垂怜,请施我辉光…敞开无声之门,启示无言之路。”
繁冗的经文收束,金芒踊出包藏圣岩的软铺,以光辉的古文构成圆环,将这对师生送往远方的山峰。待金芒消散,迦罗娜扶住眩晕的少女,眺望不远处依山而建的城,在山石间找出朋友托人藏好的旅行包,给少女和自己换好御寒的棉袄,背靠月光步入公路,沿着点点灯光渐行渐远。当灯火俞明,她感到少女不再冰凉的手掌虽颤抖如故,却是震出热火、震出希望,不由拿梁人的谚语嘲笑王室古板的戒律:
“缘因何起,孽因何终…果真无悔,自该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