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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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语娓娓道来的不止老人调侃般的惋惜,更是浮现在记忆里的熟悉。这熟悉缓缓游动,勾勒出一个陌生的背影、属于变节者与逃亡者的背影。
三月前,一个拄仗而行的背影面朝通达天际的霓虹,用沉重有力的步伐踏响灰石路面,拿黑檀木手杖利落地敲起灰尘。这背影属于一位老者,他的苍白卷发下是勉强钻出垂落眼皮的浊瞳,更有醒目的勾鼻耸立在爬满皱纹的褐斑之上。在街头盘查的警官只看一眼便笃定这身穿深灰礼服的老者是久居本地的绅士,便别回刚抽出的钢笔继续巡逻,并未打扰这享受悠闲的老人家。
得益于此,老者仍然能够在格威兰的首都康曼城散布,并感谢建设此城的帝皇是不怎么喜亮的尚黑者,因此让早早降临的夜色提供最佳的掩护,再加之喧闹的街多的是往来匆忙的行人,他更能融入其中,好安心走过灰街白巷,屡屡与嗅觉灵敏的巡警擦身而过,抵达古老的城市最隐蔽的暗角。
道路的尽头是寂寥的转角,能看见一家挂着营业字样的鲜少有人出入的酒馆,而老者却以手杖拨开门帘快步走入,对在吧台后擦拭高脚杯的酒保躬身一笑:“近日的生意人似乎都爱板着脸。”
“最近条子像疯狗一样乱咬,晚上哪有人敢来喝酒?”酒保那盖在金色短须下的方脸尽显横肉,不对称的三角眼遍布血丝,视线简直能烧去老者的衣物,叫他晓得再爱摆谱也不该乱讲话,“我想早些休息,如果喜欢僻静,就去找棺材铺问价。这里可不欢迎你这种作正经打扮的老汉…快些走吧。”
“年轻人要学会压抑暴躁,”老者不顾酒保那粗鲁的态度,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好,捂住嘴猛咳,“呼…呼…呵!呵!??!咕…啊哈,恕我冒犯,年轻人,对一个爱养猫的老头而言,过敏这种老毛病实在难以启齿,相信你能理解,不是吗?”
挑高眼角的酒保放下手里的活计,选好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不多时,扣人心弦的女声洋溢酒馆的每处角落,让老者轻甩头打起响指,随韵律挥舞手杖:“瑟兰的歌曲…啊,犹如天籁的精灵之声实在优美动人…”
酒吧挂起副见怪不怪的神色,回到吧台后与老者倒上一杯酒,盯着那双浑浊的眼邀请他享用在声波里震颤的液体,嗓音分外亲昵:“真巧啊,老先生,我也是养着满屋猫狗的动物爱好者。请问你最喜欢哪种猫?还是说你最喜欢的是犬?”
“犬?犬不好,它们的尖牙比小指还粗,闹起脾气会吓到主人…”老者轻晃高脚杯,将浓郁的液体吞入口中滞留数秒才缓缓咽掉,“我养过的犬都算不上乖巧,猫最讨我喜欢。”
酒保拧开一罐啤酒,把散着麦香的棕色液体与果汁勾兑,待摇匀再推给老者:“哈,老先生,你怕是养了些猎犬吧?多数时间听话的猎犬伤起人可最凶狠,你该试试宠物犬,它们才能算是乖巧忠心的可爱玩意。”
“是这样吗?年轻人,别当我是眼界狭窄的老东西啊…那些看着娇小的家伙吼起来最吵,就像这样——汪!汪!汪!只有给上两脚才能学会闭嘴,不是吗?”
“老先生,那只能证明您的豢养手段不佳。哦,或许是失了良心的狗贩子卖给您不够纯血的品种。要知道,那些贩子总会拿坏主意蒙骗不懂行的客户,事后更是满口谎话,尽骗您把毛病划到自己身上,没错吧?”
“嘿,年轻人,你猜得真准,”老者开怀大笑,但笑声里却有讥讽的味道,“我还以为你会给他们说几句好话。怎么,莫非你这个养狗的人并不做卖狗的生意?”
他的笑像是病毒,让被传染的酒保说得更加欢快:“哎哎哎哎,您又猜错了。老先生,养狗的人哪有不卖狗的?我总不能把一屋子的可爱狗狗都送去绝育不成?嘿,我看着像是个残忍到剥夺狗狗们生育权的人吗?不像吧,嘿嘿。”
“年轻人,你屋子里的那些猫呢?你都养了哪些可爱的小猫?来,说给我听听,我这个老东西最爱听别人讲机灵又调皮的小猫啦。猫儿多好啊,美丽又有个性的猫咪多招人喜欢啊,单是抱在怀里都温热心肠啊,你说呢?”
“老先生,恕我直言,您对猫的认知可不够专业。要知道,不论是哪里的贩子都只卖两种猫——要么是优雅魅惑的流金猫,要么是娇巧可人的黑猫。”
“啊,今天可算是自曝其短。年轻人,有兴趣给我这没见识的老东西说说猫儿们的分别吗?”
酒保轻敲空荡的酒杯,目光如火:“还未清楚您的姓名,老先生。”
“你可以叫我伍德…老伍德,伍德先生,随你喜欢,”当老者将手杖扭转时,浑浊的眼瞳明晰不少,摄人的寒芒让不老实的酒保险些打起哆嗦,“呼…就伍德先生吧。”
“那好,伍德先生。对您而言,猫这种宠物的区别不会比犬类大多少,顶多是饲养的问题——嗯,您要明白,流金猫和黑猫对饲料的要求可截然相反,务必要谨慎投喂呀。”
“年轻人,我像那种买粮食都会抠门的吝啬鬼吗?”
“嚯嚯,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伍德先生,我是怕您喂错种类啦。说回来,它们在价格上的差距可非常大。公的流金猫最受人们欢迎,其次是公的黑猫,两种母猫就实惠多啦——至少在格威兰是这样。我没记错的话,东面和南方的家伙们更喜欢母猫啊,说是母猫生的好看?呼,无知的东西,母猫可远没有公猫好驯养啊,那种感觉…呼,多精彩啊。”
“我并非挑剔的人。具体的价格?你不会要我来猜吧?想从老人的口袋里多掏些钱财可是很糟糕的恶习啊。”
“怎么会呢?这么说吧,伍德先生,别看我的年纪不老,但我在这行摸索的时间可得从孩提时计算啦,我晓得生意的基石是诚信,爱动歪心思的家伙是没有回头客的,口碑稍差就得滚蛋。没信誉的人在这行可做不长久。这么说吧,我的价格算是在最高的那档,但我同样能保证最好的质量,如果您和我去看上一眼,就知道我承诺的物有所值绝非谎话。怎样,伍德先生?有兴趣和我——”
“我喜欢你的坦诚,说吧,你的标价?”
“流金猫,公的八千威尔,母的两千威尔;黑猫嘛,公的六千威尔,母的三千威尔。”
“不错的价格,有多少?”
“看您想要多少。”
“每种各一对。”
“四只?一万九千威尔。您可有空提货?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送去您的家。哦哦哦,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伍德先生,我对顾客的信息绝对保密,而且送货的费用得另算,四只…可需要再加一千。当然,选择取决于您。顾客在生意人心中不亚于帝皇的使者,不是吗?”
“哦…帝皇的使者,真好啊。年轻人,就把它们送去我家吧,我相信你的口碑,快带我去提货吧,我等不急要回去休息了。”
“嗯,好的,伍德先生,我去取车钥匙,请在门口稍候片刻。另外去仓库一趟至少需要半小时,还要算上去您家的时间…哎呀,你可别嫌弃车速,路上的条子实在太多,是绝不能引起注意的啊。”
“恪守法律是理智之行,我很欣赏你,年轻人。既然如此,我也应该展示身为买家的诚意——看,我想这是你无法拒绝的置换物。”
说着,老伍德从礼服的内袋掏出枚闪光的黑色晶石,流淌在其中的金芒更是让酒保的瞳孔骤缩。险些要伸手夺走晶石的中年人强忍眼里的热火细细鉴别,最终确信无疑:“圣岩?这样一枚充满金辉的完整圣岩,我可没法找开——”
“不合时宜的幽默会让风趣显得尴尬。你这样的生意人会缺那点钱?一枚不足四万的破石头而已,少拿我这老家伙打趣。但今天我并无让你找零的准备,这枚圣岩就当是我的货款与见面礼吧,倘若品质尚佳,我会常来,明白吗?”
“啊…啊,明白,我理解,您肯定是给…哦,抱歉,看我这臭嘴,不该问、不该说。来,亲爱的伍德先生,快和我上车吧。千万不能浪费您的时间宝贵,请。”
被酒保迎入越野车副驾的老伍德嗅到些清新剂压不住的腥臊味,在车辆发动后敞开窗透气,望向路边的脸阴晴不定:“这就是你的运货车?卫生可不太好…年轻人,你不会爱在车上玩些逗猫挑狗的游戏吧?”
“呀呀呀,伍德先生,看来我先前的推测有误…您真是经验老到啊。我偶尔会让宠物陪同驾驶,尤其是白天…您有试过吗?穿行在路人和车辆间的娱乐刺激到能让心脏冲上脑子啊,嘿嘿。”
“有趣,安稳行驶吧,年轻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老先生。”
在城内左弯右转大约两刻钟后,越野车刹停在冰冷的月光下,将司机与乘客送到排列着数十辆大货车的平地上。这安静到可怕的停车场像是无人管理,直到酒保吹响口哨才有位藏身者打亮电筒回应,那久未清洗的脸长满脓疮,邋遢的气味让老伍德不免皱眉,轻佻的声同样惹人生厌:“老大,今天这么早就休息?咦,原来是有客人啊。”
“闭上你的臭嘴。老先生,别管他,我们去看货——好了,让开,你们别凑过来占便宜,这位绅士是多年不遇的贵客!要看的是最值钱的货物!管好你们想揩油的脏手,待会儿出了岔子可没你们的赏钱!”骂完,酒保收回眼射的凶光,恭请老者随他走到一辆略显破旧的货车后,急忙插入钥匙解开车厢门,“伍德先生,请。”
车厢的冷气比月夜更寒,令拘束于此的宠物们瑟缩着挤在一块取暖,直至货门敞开才慌张四散,紧贴车厢的铁板忍住颤栗,甚至不敢将视线投向车厢外的黑暗。而老伍德则俯身触摸限制他们行动的铁链和脚镣,对紧捆的绒布夹层目露赞赏:“你晓得避免淤伤,不愧是懂得保证质量的老手。”
“感谢盛赞,伍德先生。你看,我还配了更好玩的东西给他们呢,”酒保捏住张埋在乌黑秀发里的漂亮脸蛋,给老者看清那撑开诱人小嘴的带孔铁球,“前几年总有死脑筋的东西想咬舌头自杀,我干脆搞了这宝贝给他们当礼物,方便喂食还安全可靠,不错吧?”
老伍德拨开木精灵凌乱的黑发,对视那双恐惧到呆滞的漆黑竖瞳,肯首赞扬:“年龄?”
“年龄?啊,主要看您的喜好。年轻的嘛,脾气初见是不大讨喜,但驯起来可是最快。像这种——喔,这种接近两百岁的老男人性格最坚韧,最不好管教——瞧,他还甩脸给我看呢,凶狠的金色眼眸多可爱啊,真想压着他俊丽的脸蛋舒服一番呀。当然,伍德先生,您大可以放心,我从不染指这些品质上好的货物,这可都是一叠叠的钞票啊。而您肯定明白他们永远拥有岁月宠幸的青春容颜,因此年龄并不影响价格啦。”
“很好,我需要年岁稍长的…最次也要百岁以上。我相信你的眼光,帮我挑选最上品的货色吧。”
“如您所愿,亲爱的老先生——这家伙怎么样?嘿,就是这眼神凶辣的家伙。喏,这边是他的妻子,也是样貌极佳的上等货,身材更非扁平的黑猫能比呀——而这些可怜的黑发美人嘛…这对吧,这对可是父女,选回去保证您能享受到新奇的服务带来的快感呀。”
“好,那还等什么?年轻人,这枚圣岩已属于你,快些准备吧。”
惨白的车灯下,裹挟光辉的黑晶是格外夺目的砝码,更夺目的则是背身递过它的老者和捧着它目露贪婪的酒保:“稍等、稍等,老先生,我马上替您包装——懒蛋们,出来送货啦!”
不论四名精灵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被塞入胶皮包裹的命运。满身腥臭的混混们很快把包裹放入藏在越野车座位和后备箱底下的暗格,拿过酒保的赏钱后嬉笑着向老者鞠躬道谢:“慷慨的老人家,欢迎你常来光顾。”
重新在副驾坐定的老伍德并未多言,在告诉酒保要去的地址后闭目歇息。这段比之前更远的路程让架不住倦意的酒保选择停靠在路边拉开一罐咖啡准备提神。见老人沉眠如故,他饮用的速度却未敢放缓,想来是打算尽快抵达目的地,从而给这出手阔绰的主顾留下最好的印象。
刹那间,刺激味蕾的丝滑苦香被腥甜替代。这腥甜是无比的浓郁,浓郁到大脑差点忽视送来腥甜的痛苦、口腔被强撑撕裂的痛苦。是睁开眼的老伍德将咖啡罐硬按入酒保的口中,好叫他喊不出丁点声响。而这痛苦立时让酒保伸出左手掏向腰际,可他刚握住枪的手指却在酸楚的刺痛里碎成烂肉,只能试图用健全的右手掰开老者那捏碎左手的巨腕,终是迎来双手尽碎的结局。
再怎么愚钝,酒保也明白老者的体魄为何在瞬间健硕至压倒性的恐怖,竭力用血肉模糊的嘴挤出痉挛的无助:“圣…恩…者…你…”
“其实和你交谈还挺舒畅,算得上解闷吧。后天我就要离开康曼去别处躲藏,本应放过你这诚实的幸运儿,给你时间去享用赚来的钱财,毕竟取走一个与我再无瓜葛的倒霉蛋的性命有些浪费精力…但你却不识好歹。知道吗?你不应该提帝皇的使者,因为这三个该死的名词和介词会让我觉得很烦…真的很他妈想宰了你的烦。”
话音方落,酒保的头随口中的铁罐共同捏成瘪块。老者将在失禁中抽搐的尸体扔到后座,禁闭车窗锁住恶臭,驶向灰暗之城里无月赏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