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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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的滨海之城是寂静的喧嚣。
少年拿忐忑的目光四处打量陌生的霓虹,踩过积攒在灰砖上的尘土,正要迎着微咸的风穿越夜不停歇的商业街道,却在轮胎的摩擦与引擎的轰炸中瞥见狂飙而过的车辆,给那掀动衣袍的破空之风吓到顿足,不经意地扯住老人的衣袖,泛光的眼眸饱含疑惑:“老爷爷…老师,他们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感觉都要飞起来了啊,他们不害怕的吗?而且这是休息的时间吧,他们不担心吵到别人吗?”
“寻刺激罢了,”瞥了眼远去的跑车后,老人抓着小武的手继续走下去,“你没见过?嗯…朝晟管得还挺严啊。吵?小武啊,热衷于破坏规章的人哪会在乎别人睡得安不安稳?不用多心,你要习惯朝晟之外的世界,这才是它本来的面目。”
“啊?这…这样影响大家休息的行为没有人管吗?”
“没空,他们可忙了啊,没心思处理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喏,听、听前面的声响,小武啊,能不能听出这是什么?”
在老人的示意下,少年放缓脚步去耸耳倾听,听到深夜的徐徐海风,听到海风渗过围栏与葡萄藤的脉动,更听到脉动之后那尖锐的鸣笛:“是在点鞭炮吗?”
“不,是枪,”无秋畅快大笑,“所以他们分身乏术呀,小武啊,多多体谅吧。”
茫然的少年关闭刚打开的话匣,随老人走向黑暗尽头那隐约可见的灰石城堡,在路途中看见几辆顶着红灯的警车把一个躺倒的人环绕,从相机的闪光灯里嗅出血的味道,很想去仔细瞥一眼,却听那些身着黑红制服的人正厉声驱散围观的路人,便乖乖握紧老人的衣袖撒开腿奔走,赶快去往迷漫金光的水晶回旋门的前方。
“记着讲格威兰语,”推动水晶门的老人拍拍少年的头,“尽量少说梁语,权当练练沟通技巧。当他们的面,我会唤你瑟兰式的姓名,你嘛…称我老师或班布爷爷就好。”
使劲点头的少年刚跟老人走进水晶门后的大厅,注意力便被那凌空悬起的华贵吊灯吸引,正想感叹这金色的璀璨,放平的视线随通透的光瞧向灰白瓷砖上的服务台,见到两位如电视播放的国外影视剧那样打扮得体的金发白肤的女士正行礼欢迎:
“您的莅临是我们的荣幸…”
“来间海景房,双人间,我带孩子,”老人推给她们一沓钞票,“多住几天,不用找零。”
熟练清点数目的两位接待员眼冒火热,盯得不曾害怕的少年浑身发凉。老人并不意外,领着躲躲闪闪的少年乘坐电梯,手指悬在楼层的按钮上,低瞥的眼尽是调笑:“能听懂?她们在夸你是生平遇过最可爱的男孩,都想搂起你狠狠疼爱一番,呼——还猜你是从瑟兰来的混血者?来来来,你也听听——”
没等老人讲完,少年已摁住电梯的按钮,憋红的脸蛋透着些许无助:“这是不对的!哪怕是大人也不该说这些低俗的话!回去、回去…不是,赶快找房间休息!”
“啊,都忘了你是孩子…”老人笑着刷过房卡开门亮灯,径直踏过白净的瓷砖坐上棕皮沙发,先拿烟斗轻刮米黄的壁纸,又以指轻敲古铜的雕像,看向少年的眼神是慈祥的无奈,“不必换鞋,他们会打扫…你这孩子啊,当年我要有你一分懂事…算了,过来吧,我教你用手机和电话。”
少年学得很快。不多时,老人甩给他一部崭新的设备,待确定他学会拨号后兀自从陈列饮品的酒柜拿出瓶葡萄酒,以拇指顶断瓶颈后将朦胧的石榴红液体硬灌入口,接着将黑色的外袍解落沙发上,语出戏谑并躺倒在床:“想喝?想喝就拿,千万别拘谨。跟着我啊,管你胡吃海喝也无妨。去,喝两瓶。”
“老爷爷,我觉得饮酒是一种不好的习惯,”少年蹲低身子收拾起地板上的玻璃碎片,“酒精有损健康…”
“好,乖孩子,那先看书吧,”语毕,金芒乍现,厚足半掌的书籍在奇迹之光中摞上茶几,令少年错愕不已,“时差没倒好…先看看,先看看,我躺会儿。”
“呃…老师,是不是应该由你来教我——”
“我不会,你自学吧。”
“啊?”
“的确不会,因为我没读过大学。你看的那些传记里不曾记载?嗯…我可是半路辍学去战场杀敌的人,严格来讲是未曾上完中学的差生,没可能教你这种聪明孩子去学高等课程…我相信你的天分足以无师自通,所以去读书吧,好好读这些理工的书册…若偏爱文学就说与我,我会去拿…嗯,假如着实不好理解,我勉为其难教你参悟…嗯,我多少也懂些…应当能教…嗯…嗯…”
听鼾声渐响,少年抹去额头的汗珠,挑好教科书制定起钻研功课的计划,虽很想借网与亲朋说明这不妙的现状,终是按捺住冲动独自学习,准备待老人睡醒再好好谈谈,问问他话语里的沧桑和慈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等时间悄悄走过,少年合上书打声哈欠,拉拢窗帘隔绝夜空的星光,在冲洗后卧上另一张床,在钟声敲响格威兰的清晨之时收束观察家人与朋友的视界,睁眼望向邻床却不见老人的身影,刚扭头便看清正在窗边读着课本抽烟的他,听到满意的赞扬:“唔,真懂事,看来不用忧虑你学习的问题…赛瑞斯·文德尔,麻烦的名字…赛尔?这倒是可爱的称呼…简洁流畅,真像她…赛尔啊,你可曾在睡梦中运作本源?”
“是的,刚才我试着去探望家人和朋友…”少年赶忙往浴室跑去,洗刷走疲累后回来答话,“我能飘向心思神往的地方,看那里的人在做什么…但这不合理啊…像是、像是村子和老师你,我是怎么看到的啊,那应该是过去的事情吧,我的本源是叫视界…老师,视界怎么能看到从前呢?”
“本源的事暂且不用想那么清楚…算了,让我考量如何解释最好…分裂,能明白格威兰语里分裂的含义吗?很好,你可记得那刺杀元老的人?他的本源即是分裂,不仅能在极短时间内让躯体胜过最庞大健硕的野兽,还能凭借一颗头颅重生完整之躯。赛尔,你想想,这与你掌握的知识吻合吗?答案是否。且不说他生长的能量与物质来自何处,仅是从单一的身体部位分生出全部的器官就悖逆了常理——明白吗?实质异常的本源不能直接套用科学的规律,它是另有一套运作逻辑的近似唯心的力量。因此你不必纠结目睹的是过去还是现在,只需将它善用并避免之前那般失控就好。”
“好的,谢谢老师。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去吃午餐…不,早餐了吗?”
“当然。”
随服务生的引导来到面向大海的露天餐厅后,两人于海风最清凉处落座。在候餐的时间里,少年拿好银制的刀叉模仿老人的动作比划几段,而后询问在桌旁恭候的侍者能否换双木筷,却得到失望的回答:“抱歉,我们暂未储备您说的餐具。”
“无妨,”老人让侍者退下,翘腿瘫坐,那扫向其余用餐者的目光分外轻佻,“赛尔,既没有喜欢的餐具,就试着用用格威兰人的玩意吧。说真的,我也讨厌不灵活的刀叉。你看看他们,那系好餐巾后拿小刀切割牛肉、再借餐叉入口品尝的动作未免太过拖沓。无须欣赏这无聊的礼仪,让我教你刀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吧。”
等表皮微焦的牛排摆上餐桌,老人将点缀用的番茄和红酒雪梨捏入口中,用刀将斜叉起的牛排卷在银叉上,一股脑塞入嘴里硬嚼。这远非豪放能够形容的吃相看得餐厅内的绅士淑女们不住摇头,连侍者也不免错愕,唯有和老人一样身披黑袍的少年眨着眼轻叹:“好厉害,可是我的嘴不够大,没办法一口吞掉啊。”
“那就切成两片,或者三片。”
“好。”
如言照做后,少年的腮帮子鼓得像皮球。可当掺着黑胡椒味的油脂与肉香随温热的汁水泌入舌尖时,咀嚼的满足感让少年欢快地点动小脑袋,憋出含糊的肯定:“是的!老师真会吃!”
“是吗?哈哈哈哈哈。来,再来两份。”
“四份可以吗?”
“好,那就四份。”
不多时,结束早餐的老人带领少年走出旅馆回到昨夜路过的商业街道,穿过对他们的相貌服饰投以异色的人群,踏进一间生意最旺的服装铺,指向少年笑问热情相迎的导购女孩:“小姐,可有空推荐一套适合我孙儿的装扮?”
女孩那格威兰人特有的湛蓝眼眸已不能从赛尔身上挪开:“先生,您的孙子可真…漂亮,我相信他会非常适合淑女的打扮…嘿嘿,红彤彤的脸蛋好可爱,别害羞,姐姐是在说笑,来,看看我们新进的服装吧,都是这季度最流行的瑟兰款式,简直是为小弟弟你量身定制哦。”
被女孩推入换衣间的少年很快套着雾绿的棕纹轻纱回到老人面前。果然,眉眼再怎么讨巧,稍显线条的精干身材还是能证明他是男孩,而这足以让班布先生失声畅笑:“好好好,若阿尔看到你的模样,他必定垂足懊恼——来吧,眼光独到的小姐,这些请你拿好,不用找零,万分感谢。”
在女孩惊喜的欢送中走远的少年晃头嘟囔:“老师,阿尔是谁?”
“我的朋友。”
“老师,你很富有吗?”
“不,用格威兰人的话说,我是鞋底里藏不了一枚铜板穷酸汉。”
“那…”
“因为那不是我的钱,所以我随便花。”
“那往后我该找谁偿还…”
“别放在心上,当这是礼物就好。况且你不太可能偿清,知道吗?单是你吃掉的四份牛排就有两百多威尔的价值,这身衣服又值五百多威尔,虽然朝晟不与格威兰通商,但拿圣岩作等价物计算的话,你可是花去足以在朝晟买一头黄牛的钱了。”
“我、我…不行的!”少年急忙将老人向方才的服装店拉扯,“赶快去退掉吧!太贵——”
“没事,赛尔,你要习惯啊。”
“不好!我很感谢老师的好意,但轻易接受这样的馈赠有失礼节!”
“无所谓,我不缺钱。”
“您刚才还说那是别人的钱?”
“是啊,但他们恨不得跪拜恳求、恳求我赏光、恳求我挥霍他们的财富。”
“啊?”
“我若不悦,他们就是群缩在阴湿角落颤抖的乌龟。就当是为了他们,安心享受这吃穿用度吧。当然,我明白你是坚守原则的好孩子,或许你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赚取合理的报酬来弥补。”
“是哪种方式?”
“我给你的手机?先拿来一用…好,你看看,这是前行之地独有的联络平台,效忠于我的前行者皆于此承接任务赚些外快。放心吧,我会给你安排最轻松的闲职,偶尔帮帮忙就好。”
屏幕里一条条配有相片的简介看得少年眼花,觉得这像是在外国电影里见过的通缉令。赛尔记得老人叫这种东西软件、本应在电脑里安装的软件,感觉这软件的主界面相当明晰:不仅可选任务的分类,还标注着对应的报酬——一堆看不懂货币单位的数字。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些诸如失踪、死亡、暗杀、治疗一类的字词,这些不和谐的单词更使少年猛咽唾沫:“老师,我可以认为这是你设好的圈套吗?”
“是的。”
“我觉得这些案件应该交给格威兰的警察——”
“我说过他们分身乏术。何况,你净可以相信我朴素的正义感与价值观,相信隶属我的前行者们热衷于多行善举。再者,我不会逼迫你完成这些大部分成人都无法接受的任务,至多偶尔借用你的本源找些人罢了。”
握紧拳的少年抿嘴顿足,选择相信老人和蔼的微笑:“好,我会帮老师工作。”
“好,”老人掏出烟斗敲响他的脑袋,“但你要记住,对当前的你而言,运用本源是最后的手段。学会善用其他资源吧,跟着我,我会教你。”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老师?回去学习吗?”
“打开筛选栏,将时间段设在最近的三个月,查看发布种类最多的任务。”
“噢…”新奇的设备不难操作,少年很快查明近来频发的案件是何类别,“失踪?好多人失踪啊,他们没有类似网的监察手法吗?嗯,十字路口的那些摄影机应该能记录人们的行踪吧?”
“那叫监控摄像头。即使它们布满道路,也无法如网一般实时定位并记录公民的全部见闻。”
“我明白了,他们没有把监控安装在身上,这不安全。还是网好,虽然有可能被你偷看…老师,你是要我找明这些失踪的人吗?但不能使用本源的话,我没办法…”
“不,我是想让你明白这些失踪者构成的暗语。”
“暗语?”
“来自我朋友的暗语,”引火吐烟的无秋将脸上的疤勾成月牙,“行刺元老的人的暗语——因尚未突破的实验而丧心病狂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