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顾对言茅草葬,息雷止电出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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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浪子的恐惧,疯狂的隐士的希望!啊,天空!这黑盖下的锅子硕大无朋,不可胜数而又难以察觉的人类就在这锅中沸腾!」
水柱轰然倒塌,哗啦哗啦地,重新化作雨露回到大地。
周殊宇自犹大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落下,周身弥漫着朦胧的水蒸气,显得异常遥远。水光重叠,像是魔术师一样幻射出晨光的景色,是一团灵动又梦幻的玲珑。
犹大先是感到毛骨悚然,接着又跟那些伪善者一样转而安心。随着那团模糊的色彩出现在他残破的视野中,他身上的每一个接收器就仿佛在一瞬间被打开,像是一株花朵,细细地感受着携带种种无形之物的微风拂过神经。他感知自己大限将至,实际上是终于获得了解脱,又变成了另一些纯洁的存在。
“心满意足了。心满意足了吧?”
周殊宇脸部的肌肉扯动着嘴唇,现出明显的酒窝。他点点头,一副大度的样子。只是乍看这温文的少年,谁也想不到,在他随和的人性之下,还隐藏着其他奇怪的属性。犹大对此也很淡定。就是从自己身上,又有谁能看出他有什么『毒辣手段』抑或『罪孽深重』的痕迹呢?
“即便湖中的火都熄灭了,这里的火还是残存着的。”犹大提着残缺的手指向自己的心口,“即便把什么东西都烧尽了,还是会长久地燃烧下去。因为它已经出现过一次了,不是吗?”
“比大攀蛇还毒吗?”
“是比蜈蚣还毒的。”
过量的水汽凝结成浓雾。一个垃圾焚化厂周围,大片银色的飞蛾在雾霭中飞舞着。周殊宇脸上的水早就被蒸发掉了。随着赤色的火湖越燃越烈,这里的任何水气,终究都会顺着通往天空的路散去。
“不足以让你死亡,却一直紧紧地跟着,确实很毒啊。”
“所以现在的你呢,会想报复吗?”
“想啊。——可这其实是很无聊的,我宁愿老实地留下一封遗书,也不想费尽心力去思考要报复谁。”周殊宇巧妙地回答道,“执着于报复的人,性情难道不会变得软弱吗?”
执着于报复的人啊……所以宽恕于报复的人……
“我明白了,大概是明白了吧。”
“他是战死的,他是战死的啊。”
犹大喋喋不休的叹息透着一股突破尘土的悲哀,这股惊人的悲哀似乎严重地挫伤了他自己。使得他变得仿佛马戏团里训练得只会戏耍的小猴子那样颓废。不过,在周殊宇的眼中,永远都敢于背叛的犹大并不是脆弱的。就像弥留之际的老人那样,他是想通了,身子就开始变得衰弱了。这样想的话,也就不会被他的悲哀所感染了。
周殊宇没有心思再去观察犹大。他的心情正舒畅,抬起头,看向因被水雾笼罩而在此刻明亮的山谷。眼睑微微作痛。他狠下心自省:我也快十八岁了,三年又三年,幸亏自己那可怜的性格没有被近似孤儿的气质完全扭曲。水雾四处折射着光辉,光秃秃的山谷蒙上了彩虹,算不上和谐,甚至还有些怪异。
“新旧的交替……又会是怎样的呢?好奇啊好奇,可惜我已经无力继续见证下去了。”
『新旧的交替』?
这呓语又引起了周殊宇的注意。“难道他不就是『旧』……”他正想这样追问,却看见犹大从脚尖开始,正逐渐化作飞灰。身边的水早就因火湖的高温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是崭新的灰。
那双丑陋的脚,何时变得如此白皙柔嫩?周殊宇一时愣住了,倒不是因为恶心或反感,只是这双婴儿般洁净的脚出现在他面前,难免让他感到压力。
唉。压力倒还是其次。周殊宇作出叹气的嘴型。他的表情变得迟钝,连呼吸也渐渐变得微弱、短促、乃至时断时续。就像是一封即将寄往地府的离别信,且已经打上了邮戳。于是话刚到嘴边,周殊宇又咽了下去。面对一个终于做了一次美梦的临行之人,还咄咄逼人地索要线索和答案,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人嘛,总会在某个地方有种宽大的美德。再者,犹大的神思或许已近于混乱,难以再说出些包含逻辑的话。周殊宇不打算再盘问他了。
见证,或者说等候一个人死亡的过程,总是异常漫长且伴随着压抑的。说实话,亲眼看见一个人如此缓慢地向死亡逼近,甚至会觉得,自己也被他要带着走向死亡似的。恨不得现在就由自己提前了结他的性命,对临死者和生者而言,都是一种救赎。
“需要帮忙吗?”他体贴地低声问道。
犹大语无伦次地说些了什么,周殊宇全然听不明白。反问他时,也只是咕哝咕哝,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便再也不想回答。他的半边身子都快没了啊,周殊宇凝望着,犹大的生命宛若被一寸寸剁下来,又扔掉了。
“那我走了罢,漫长的道路是不允许我稍停的。”
他的语气像是在同情,可又并不带着同情应有的丰富的情感。
「戚雷·絮絮碎梦」
周殊宇转身面向出口,手指拂过,落下一些淡蓝色沙子般的东西。
耀眼的雷光自他身后有节奏地闪烁着,并没有散发出多少的热,连声音都是飘渺的。
###「啊,漫漫长夜!假如没有这满天繁星让星光说出,我听惯的话来,我会多么喜欢你!因为我寻求着空虚、忧郁与裸体!」
随着犹大的死亡,整个欣嫩子谷也逐渐分崩离析,显出漆黑的古堡内部。周殊宇抬起手,代表雷霆的沙子漂浮到古堡四处,还捎带着属于犹大的飞灰。周围不再诡异,只是单纯地吐露出些许陈旧和古朴的气息。像是时间腐烂之后的味道。
“并没有自然的道路能通往第三层,还好你来了。”
周殊宇站在只有一扇空门的入口。熟悉的声音则来自最深处的角落,二者以对角之势站在古堡的第三层。屋内没有灯火,只能凭借浑浊的玻璃窗户连通外界的自然光。地板上铺着奇形怪状的红砖,已经显得有些发黑。蝙蝠无序地飞来飞去。
角落的人影抬了抬手,几丝如线的雨便将散乱的飞灰串了起来。胡乱堆积在各处的灰尘吸足了水的滋润,便静静地死去了。
眼前的场景充满了寂静与死亡的美感。基于旧的疑惑以及新的领悟,此时的周殊宇也不在乎自己仍旧赤裸着全身了,不加遮掩地转向角落,试探性地呼唤出那道代号:
“先……生?”
“嗯。”
这声音没有丝毫意外的情绪:
“我过去的身体,如何?”
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对那场几乎梦境的经历的真切询问?周殊宇下意识打量起别人的态度来,毕竟那场波诡云谲的宴会带给他的体验确实算不上好。不过转念一下,自己似乎也没必要对他客气:
“倒也算不上有趣,不过是遵循着既定『过去』的体验罢了。”
“噢……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办法嘛。”
语气意外的诚恳,且是虚弱得近乎温柔。
“啊,让你见笑了。”似乎是对周殊宇注意到自己的虚弱有所察觉,他便解释说,“维持这样庞大、而不存在于此间的世界,对我而言也是不小的负担啊,更何况你的朋友还在孜孜不倦地增加我的工作量呢。”
周殊宇早就对他的能力感同身受,也不觉得惊讶,反而漫不经心地接过话:“的确,欣嫩子谷和黄泉比良坂都不是属于联合天国和魔域的冥府之路。”
“嗯、嗯……”
角落中的人影开始变换,看样子,这里的故事也将要告一段落。
“很多事情,很多我好奇的事情,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先问问你的打算。可惜我没有这样做的权力,你能理解的。”
周殊宇默认了他的做法和说法。
“我也明白你的疑惑,但你终究会知道我是谁的。”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吗?”周殊宇像是想要拉住即将远去的友人那样迫切地问道。
“嗯……不是。不过你可以试着猜猜,为什么我会在第三层等你。”
留下谜语后,人影便缩成一道半椭圆,消失在古堡三层的角落。
瞳孔的焦点亦随即涣散,眼前模糊。“简直跟疯了一样。”——周殊宇是想这样评价古堡里的自己的。一个人置身在荒凉的地方,走来又过于离奇和曲折,甚至连哭喊都忘却了。
直到一股湍湍的水流声传到了耳边。哗啦啦地,像是闹钟一样,他已经身心俱疲了,只是基于某种迫切的催促而不得不醒来。
###「然而黑暗本身就是一幅幅画图,从我心目中涌现出来的无数眼神,亲切而潜去踪影的人物偏偏在这图中栩栩如生。」
另一边,无论是凝望着盐海独自沉思的尼克巴罗,还是对着古堡狂轰滥炸的孙铭辰,骤然间眼前都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久居在昏暗的幽堡,即便是他们也下意识抬手挡住了双眼。
他们心中都涌出一股预感。果不其然,当强光闪过,古堡便就此消失了。他们身处的,是原封不动的赤霞虹谷。
“喂?终于回来了?”
特寒里亚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许是『太久』没有联系的缘故,孙铭辰此时竟然对他的存在感到一丝别捏。
“你们翻上赤霞虹谷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我和伊薰留在原地。我想到那些预言,感觉也别无他法,只得在原地等候,寄希望于你们等会儿还会在原地出现。”
“啊,确实。”
孙铭辰回应道。事实本该是如此,他倒也没有起疑。
他环视一周。尼克巴罗正安静地注视着远方那棵参天的寻蓝建木,也不知他方才经历了什么,总觉得他突然变得深沉,身上散发的气息也更加柔和。不,这样形容还不够准确,总之——就像是他体内的诸多能量,总算中和了某种共同点,便显得浑然一体。是浑然一体独有的那种和谐。
噢,尼克巴罗怀里还正抱着伊薰。是在用自己的气息滋润他吗?想来也是,离开初始天神,伊薰仅靠自己还是无法长时间在外界正常存活的。
说到这儿……小殊呢?
他下意识向河谷的上空望去,正中目标。
似乎只有自己发现了他。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侧脸透着沉思的模样。缓缓从半空中降下,落在赤色的岩石上,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伫立在河谷边,宛如一株小梧桐。孙铭辰被这凝重的场景压得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终于醒悟过来,便踮起脚尖,撑开双臂,伸直身子,仿佛正在接受空气对自己的清洗。
孙铭辰难安的心这才被一泓清泉荡漾着得到安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以至于满心欢喜。周殊宇在这儿倒更像个孩子了。他收回双臂,十指相合,足足地打了个哆嗦。孙铭辰突然觉得,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他的皮肤比起之前还更加细腻滋润,在夕阳下泛起好看的光晕,似乎已经渗出带着香味的露水般的汗珠了。脑子清晰得好像被冰水冲刷过。他还是个孩子啊。
一道闪烁,孙铭辰到周殊宇身边,为他披上自己破旧且染了死血的长外衣。河谷中的红色川流不息,让人情不自禁地相信,这红色终有一天也会把两侧开阔的山峡也抚平。少年受惊般抖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他低下头,眨巴眨巴眼睛,像个刚睡醒的孩子般嘟囔:“下雨了。”
孙铭辰回过神。先前以为是满天乱飞的白色羽虱,原来是绵绵细雨。
二人又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这丁点的雨水并没有影响黄昏下迦南的景色,反倒为之增色不少。
色彩朦胧的半边天,恰似万物的染坊,以崇高的视线,点缀着万物越发明亮辉煌:山野的林木变成了色彩缤纷的喷泉,像是撑起一把巨大的伞,遮蔽住其下的万物;寻蓝建木外围着半圈马醉木,那花穗活像被海水拍上岸的白贝,是稀稀疏疏地挂在沙滩上的珍宝;枫树和扇骨木刚抽出红色的嫩芽,同柿树的绿芽一起居在视野的正中,构成一副婴儿般稚嫩的色彩。
先前他们穿过的那片竹林,被蒙蒙细雨打湿,宛如一只绿色长毛羊,带领着周围的各类树林耷拉下脑袋在宁静地休憩。用和谐地韵味承接着绚烂又腼腆的花丛。
河谷的边缘——也就是视野的边缘,黑松的嫩芽悄悄伸出,像是一支铅笔正在临摹这景色。还没来得及变得郁郁葱葱的黑松枝虽稍有些单调,却也因此恰好为眼前的美景做了一副画框,粗壮的枝干张开,又好像在敲打着那画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是,这颗星球作为旅途中暂时的故乡,仅凭眼前这副烟霞散彩好似春景的图画,就足以让人为它在心中留下一席之地。
二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蒙在万物之上琉璃的色彩,也呼应似的随风浮动起来。交汇融合,又各自分明的色彩,掩于朦胧,是万物众生感情的一种装饰。
而他们脚下这个地方,有风也有阳光,正是绝佳的观景点。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身后才会跟着阴影,久久不得停息吧。)
尼克巴罗也是这样想的。
(造福世界的迦南,向来是有两个太阳的,分别照明着两条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