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十八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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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个没完没了,且收声仔细观看。”少婵笑,嫌他们喋喋不休聒噪得慌,“这回你们也要‘开眼’啦。”
但见少姝手中的巾帕挥动起来,由慢至快,忽而,她大臂有了动作,飒爽生风,只听噗的一声轻微作响,留在子献洞口对角——距离甚远——的棋子斜弹飞起,荧荧然化作道白虹,一发而过半局,直袭对方洞口!
电光火石间,滑石雾散,云布四垂,一切归于阒寂,少姝麾下的棋子已进了个干干净净,龙门外未遗纤毫。
“好了,承蒙哥哥相让。”少姝拱拱手,轻描淡写地说完,才吁出一口气。
“这腕力巧用的,出神入化啊。”少妍赞起来,大家才有了反应,齐声称少姝绝艺。
少嫆迅步过来,猴到少姝身上,以她们姐妹之间的款密举止亲昵起来,先在姐姐的肩头捏上两把,又揉搓着她的衣袖,没完没了地拉扯晃荡。
“弹棋局上事,最妙是长斜。”少婵点评中肯,“关键她这招长斜竟是用手巾使出来的,越发了不得。”
(“弹棋局上事”句:出自白居易的诗作,再一次实现了诗句的穿越引用。不过,郭林宗先生好友蔡邕亦着有《弹棋赋》一篇,文中有“放一敝六,功无与俦”,说的也是抹角斜弹的弹棋之法,且相当厉害,可见类似于长斜的技法东汉已有。)
她口中的“长斜”,正是方才少姝所用的技法。
少嫆也赶着抒发心中钦慕:“滑不溜手的弹棋到了姐姐手上,一个赛一个得乖巧,不仅全数跃入龙门,姿势还端的好看!”
子默也耍赖似的粘了上来:“不成,姐姐若不将此秘技教会我,我明日就不下山了。”
“弟弟这话严重了,姐姐我敢不倾囊相授?”少姝逗他,“暂且学不会也只管住下,慢慢儿地练呗!”
子默憨憨一笑。
“想不到,少姝个头不大,棋艺几乎是无可挑剔,竟比我这作兄长的还能沉得住气,很有放眼全局的气度哇!”眼见为实,子献也只有甘拜下风了。
他们一句句的,也太言过其实,少姝听得鸡皮疙瘩快要出来了,忙出声收尾:“哪里哪里,不过是因了常在此间练手,更熟识这张棋局罢了。”
子献扭头过来,对少妍嘀嘀咕咕:“合着我今日是结结实实地给人‘算计’了,怪了,隔了一年半载的,你怎会晓得少姝进益至此?”
“嗐,这又什么难的,哥哥是贵人多忘事,”少妍蓦然去了几分作弄的嬉笑,正色直言,“早年,你不也曾见过三叔与叔母对局不是?!”
该瞬间,记忆中的某截片段鲜活地浮于目前,子献恍然,在顶门上拍了一记,便不再作声了。
(顶门:指头顶的前部。因其中央有囟门,故称。)
众人行将散开,剩下子默一个在棋盘上扒拉,等不急的开始悉心钻研,一边看还一边自语:“来我先好好熟识熟识地形……哎,奇哉怪也,这些山原是都标有山名的?”
这话又引得兄姐们前后聚拢过来。
“还真是,不过旧迹模糊,还需仔细辨认。”少嫆挨近些,用挺括的袖缘轻轻地擦抹过某处,忙唤人来看,“呀,此处莫非写的是‘太行’?”
(太行山:又名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是中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山脉和地理分界线。太行山脉位于山西省与华北平原之间,绵延400余公里,是中国地形第二阶梯的东缘,也是黄土高原的东部界线。)
果然如她所言,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武帝有首《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太行白陉一条无名道路因而得名'羊肠坂',其山道之艰险亦广为传播,再看这连绵起伏的峰岭,嵯峨险峻,纵深和回旋的余地极大,且山脉总体呈东北往西南走向,足见当初雕刻之人是下了狠功夫的,人常说弹棋布局‘苞上智之弘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子默如此确认道。
(武帝:即魏武帝曹操。)
(“苞上智之弘略”:亦出自魏文帝曹丕《弹棋赋》)
少妍的纤纤玉指一一数将过去:“整整二十八座,东南西北各约七座,莫非皆对应山名?”
“二十八座山,惟妙惟肖,其间沟壑纵横如同川道,两处小小的龙门棋洞也做得一丝不苟……要我说呢,看此棋局之题材,和大禹治水有什么渊源也说不定。”子献沉吟,作出大胆推测,也伸手指点比划起来,“大禹治水所通之山,往往是河或水的发源地或流入地,因此,二十八座全为导水之山,这些在尚书《尚书 禹贡》中都有记载。”
“是呢,《禹贡》里所记的导山次序为:导岍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厎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导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从“岍山”至“敷浅原”,正好二十八座。”少姝笑盈盈,如数家珍慢语道来。
少妍少嫆埋首棋盘,忙着依言找寻,末了,不约而同地低呼起来。
“一个不差,全对上了!”
“少姝竟连这个也能记得。”
“哎,你们留意到没有,“天汉起没歌”中,银河行径之星官次序,分属二十八星宿,起由东方宿、而北方宿、而西方宿、而南方宿,方才少姝所背出来的导山次序,也是由东方山,而北方山,而西方山,而南方山,简直与银河起没之二十八宿相应一致了!”少婵越说越欣喜,眸光灿烂,“不会是凑巧的吧?”
(天汉起没歌:《晋书 志第一 天文上》载“天汉起没”,“天汉”即“银河”,“天汉起没”,将以二十八星宿作为坐标,来明确银河在天上的起没行径,亦包括它的长度、宽度等。)
少嫆切切地央求起来:“真有那么神?小妹愚鲁,还没全记住呢,烦劳姐姐为我念一遍?”
“好,”少婵清咳一声,郑重其事地诵唱起来,“天汉起东方,经尾箕之间,谓之汉津。乃分为二道,其南,经傅说、鱼、天龠、天弁、河鼓,其北,经龟,贯箕下,次络南斗魁、左旗,至天津下而合南道。乃西南行,又分夹匏瓜,络人星、杵、造父、腾蛇、王良、傅路、阁道北端、太陵、天船、卷舌而南行,络五车,经北河之南,入东井水位而东南行,络南河、阙丘、天狗、天纪、天稷,在七星南而没。”
少嫆唱和似的,跟着学了一遍,才道:“《博物志》上说,张骞出使西域时,便曾乘船从黄河进入了天上的银河,还遇见了牛郎织女。黄河的源头,发端于银河,本就是天上而来的水,大禹导山与其起没一致也没什么奇怪的啦!”
(《博物志》:魏晋博物学家张华着作的志怪小说集。张骞入银河是出自该书记载的一个美丽传说,汉武帝指令张骞去探寻黄河河源,张骞乘船沿黄河而上航行了一个多月,在迷茫之中来到了一处地方,有城池建筑,在一所房子内见有女子在织锦,又见一青年男子牵牛到河边饮水。张骞上前询问,织锦女郎拿出一块石头给他,说:“回去你就知道了”。张骞回来后,名士严君平看见石头后非常惊奇,说:“这是天上的支机石,为织女所有,你从哪里得来的?”张骞这才明白他是进入了银河。)
“照这样说下去,《山海经 大荒经》亦有七对‘日月所出入之山’,不恰恰也是二十八座么?”子默更发奇论,转而又露出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来,“可惜那二十八座山名,现如今已无对应之所了。”
“这有什么好恍惚纠结的,大荒之山,自然是无处稽考了啊,”子献开怀劝道,“然而,少婵姐姐与你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古来便是以天象与地形相匹配的。”
(“在天成象”句:出自《周易 系辞 上》。)
“一部《山海经》,从地上读到了天上,倒是独辟蹊径,”他们说得热络,少妍听得入心,不由接着问道,“太行属古冀州,既然大禹治水导山对应了二十八宿,那么太行是应了哪一宿呢?”
“应是女宿,”子猷掐指推算即答,又特别冲少姝挤挤眼,“须知,匏瓜星亦属女宿之星官呦。”
少姝点点头:“所谓分星,分野,想来大禹治水之时,确有天地相应的考量,才终有随山浚川,四海会同。”
(分星,分野:指将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国、州互相对应。我国古代的天文学说,把天象中十二星辰的位置与人间社会的地分野结合在一起。这种理论,就天文学来说,被称为分星;就地理来说,则被称为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