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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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才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少姝颔首,不单单是为山公那至美如诗的措辞,更令她留神在意的,是少婵在转述时,眸子里闪耀而过的溢彩流光。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才配得上这了望星辰般的注目?
不由地,少姝再度侧头过去,微微眯缝了眼,怀着越发敬重兼探究的心情,审视与兄弟们相谈甚欢的叔夜先生。
说实话,一副好皮囊,属实会引得旁人移不开眼,但终归是暂时的;而人的气度却更是“要命”,它分毫不能伪饰,雅俗高下,一目了然,那些恬淡超脱之人,内在的学养修为会历久弥深,并悠然散发,仿佛春光下舒展自如的花木,是鲜活的、灵动的、难以描述的,他们不发片语,亦可惊艳四围。
思量中,少姝做出了判断,叔夜先生应当是两者兼备的,或者确切的说,当为后者居多。然则,对先生而言,这些从旧识到新知的爱戴趋附之忱,所为何来?像少婵姐姐,在郭宅深闺中长成的少女,亦对其称颂有加,称之为口碑载道亦不过誉吧?
这边厢,嵇康那灿灿如电的目光又移向了郭家的几位姑娘,他捏动手中的蚕丝弦头:“方才,听得有位贤侄对康所操琴曲作评恰切,未知是哪一位?”
“叔夜先生所问是我这个妹妹,名唤少姝的。”子献忙又蹦出来,献宝般地指了指少姝。
嵇康凝目,但见一小小女子眼中带笑飘然上前,两朵丫髻,一袭青裙,绿鬓朱颜,耿耿不俗。
少姝落落大方再度施礼,心知机会难得,便开口一舒胸中疑窦:“先生,少姝犹自迷惑,我家兄长既已称先生曲目名为‘广陵散’,先生又说我作评恰切,或者‘广陵散’与‘聂政曲’一脉相承,还乞不吝赐教?”
“诸多古曲中,‘聂政刺韩傀’乃首屈一指的慷慨之音,看来亦颇得少姝姑娘之心,只是你如此年幼,却是难得。”嵇康答非所问,“因了种种缘故,这本古曲渐已鲜为人知,遑论能在闺闱之内得遇知音了。”
继而,嵇康的面孔上,浮现一丝略为惊异又不失叹赏的神色,兴味十足地端详着眼前的“奇女子”。
“回禀先生,少姝不敢称熟知此曲,只是凑巧了,曾在一本古曲集中偶然见过。”少姝忙赔笑解释。
嵇康听了,直以为华岩馆名不虚传,藏书丰足,又欲开口时,见郭家兄妹们个个中规中矩,守礼静伫,不免拘束,于是,他一边自往琴旁落坐,一边又拱手请道:“来,来,诸位公子姑娘,请不必拘礼,咱们絮谈闲聊罢了,还是随意自适些的好。”
众人见此,面目果然都松快了许多,有样学样,纷纷弃用绢布软垫,依言席地而坐。
独独少妍猫弯着腰,一幅怎生奈何的苦笑,迟迟选不定落坐之处。
少婵轻轻推搡她一把,低语催促道:“你快不要狷介了,这可是嵇中散啊,放别人身上,但凡衣裳粘了点土坷垃,也定是一辈子舍不得浆洗了。”
“哈?”少妍两侧脸颊抽搐不已,简直难以置信,却也不敢在此时发表疑义,她斜瞟了一圈儿,乖乖地挨近姐妹们,臊眉耷眼地坐了下来。
“方才少姝姑娘所言不差,‘聂政刺韩傀’确属古曲,”嵇康接着侃侃而谈,“康亦是因缘际会习得此曲,多年来,渐次融入心得,对前后乐句稍加调替,以更名作‘广陵散’。”
少姝所料不差,她会心垂首,又思量起来。
“先生此曲与学生当年倾听者大体一致,却仍有些细微差别,想是先生又作过更改的,但不知其中有何因由?”此番子猷亦是不吐不快。
眼下,见子猷转身变作了一名多思好问的“学生”,少姝忍不住想,在叔夜先生面前,兄长再不用费尽心思地去启发疏导他人,是不是引出了他暌违多年的求学记忆?
少婵对身边的少婵少嫆挤了挤眼:“我看叔夜先生一时半会绝难脱身的,应付这些‘赐教’才开了个头儿,怕要顶费神了。”
少嫆掩嘴浅笑,旋即想到了什么,提起食盒掀开,取出最下面一层的喷香面点,她殷勤笑道:“叔夜先生饥渴了吧?言谈讲话是最伤元气的,若不嫌弃,请将就用上一些。”
子默庆幸,夸张地吁出口气来:“还好有剩!”
“什么剩下的,看好了,整盒满满当当呢!”少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面点分装开来,先为嵇康端上一份。
子猷则是歉意地一躬身:“是我疏忽了,还好少嫆提醒得及时。”
“贤侄切勿自责,远游且不比在家,餐风露宿也是平常事,”嵇康忙起身笑纳了,“深谢款待厚意,话说回来,有半日未祭献五脏?了,已然腹中空空,正闹得慌哩!”
“险些忘了,”少姝猛地一拍脑门,她小声咕哝着,在随身的肩袋中一通摸寻,欣喜道,“找到了!”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陶复庐的匏壶,并几个玲珑剔透的酒盅,不觉放声大笑。
嵇康的视线随众人落到少姝手上,旋即轻不可闻地“咦”了声。
话说思霄的匏壶属实考究,是难得一见的美器。通体由黄澄澄的青铜打造,体为肥圆的匏瓜形,壶颈长而侧歪于一侧,倾斜的壶口有平盖,盖上顺势伏卧着一只圆雕鸟首。壶腹圆鼓,饰有四个乳钉蟠虺纹饰带,腹上有一虎形鋬。鸟嘴如钩,双目凸鼓,羽冠短小,颈项前伸,自然弯曲,力量喷张。其双翅逐层刻画在光滑阔大的壶面上,绒毛纤毫毕现,锋利的双爪紧紧扣住两条奋力挣扎的小龙,一副怡然之态,似应了上古凤凰“戴蛇践蛇”之说。
(乳钉纹:古时青铜器常见纹饰;虺hui:古书所载的一种毒蛇;鋬pàn:器物侧边供手提拿的部分,出现在古代酒器的爵和斝上。 )
(“戴蛇践蛇”句:《山海经 海内西经》记载: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
郭家子弟对此物皆不陌生,少妍更忍不了开口揶揄道:“没想到哇,少姝悄没声地把这匏壶捎出来了,也未见‘接济’我们几个分毫点滴,唉,可怜我这一路行来口干舌燥的。”
“她是从来不会耍宝的,想必是留着,等到了源神池才拿来一用。”少婵来解围了。
“少妍姐姐心急什么呀,既有此壶,待会儿便是鲸吸牛饮也不怕!”子默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说谁呢?”少妍瞪他一眼,“先生面前,没大没小。”
怕其他人多心,少姝有几分惶急,也辩解道:“少婵姐姐说得没错,其实我专程带出来,盘算着曲水流觞时再唤它‘亮相’,好为大家侑宴助兴的;不期与叔夜先生有此会逢巧遇,就少不得先拿它出来敬奉贵客,少叙杯杓之礼了。”
(杯杓:亦作“杯勺”,酒杯和杓子,借指饮酒。)
“哎呀好了,少姝姐姐,没看我们这几个都心焦眼热的,快要垂涎三尺啦,快些斟酒才是正经。”少嫆催促着起身,帮忙少姝将饮具分与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