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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叔夜之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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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猷灵魂出窍一般,悠然道:“妙极了,泛音空灵飘渺如高天,散音松沉旷远如大地,按音隽永绵长如人语,此天地人三簌,似在畅言相和。”

(散音、按音、泛音:三者是古琴的三种音。)

站在边上的少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紧阖了双目,她偏头听曲半晌,以幽微的声音缓缓开口了:“听到此处,也有几十个乐段了,始终有两个主调交织起伏,正声主调其情哀怨凄楚,乱声主调其情悲愤激昂,嗯?这一段乐句走音,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是《聂政刺韩傀》?又仿佛不是……”

这当儿,突闻登的一声杂响。

弦断了。

那男子终于仰首,发觉了郭家兄妹,好像刚从陶醉的梦中幡然醒转来,惊诧之色像浮云般在他脸上迅疾而逝,这是个多么深沉内敛的人,与方断的张扬琴音有极大的反差。

“万望先生见谅,我等兄妹唐突失礼了。”子猷目色透着几分惶恐,紧着上前两步行揖拜见,同那男子赔礼。

“不妨不妨,在下信步而来,随意到此,一时间弄弦忘情了,请教足下高姓,可是本地人氏?”男子起身回礼,说话时,带着浓厚的豫州口音。

上巳节这天,滞留界休的外乡人也偶有上山来凑热闹的。

子猷忙道:“在下华岩馆郭子猷。”

“华岩馆——”男子湛亮的眸色轻动,又问:“如此说来,足下是郭林宗先生的后人?在下昨日造访府上,已拜望过郭如暤老先生,叨扰良久,据老先生所言,子侄们俱已随贤侄踏青出游。未料今日邂逅于此,看来山水自有逢期,在下与林宗后人还是有缘啊。”

“有道先生正是我辈高祖,”子猷点头承认,益发温文谦和,“与先生此会终无错失,我等后辈荣幸已极!”

那男子一拱手:“党锢之后更尚清谈,渐由‘任用清议’流变成为‘名理玄论’,发端于有道先生,先生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凡士人无不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隐不违亲”句:出自《后汉书 郭太传》。)

该男子所引,是汝南名士范滂的对郭林宗的评价,意为郭隐居时不违逆父母祖辈,出世时忠贞而不矫情绝俗,天子不得以他为臣,诸侯不得以他为友——是对其旷世人格极高的赞誉。

子献实在按捺不住:“敢问先生尊姓……”

“子献,”子猷使个眼色,止退了兄弟的冒失莽撞,遂向男子引见诸位弟妹,“叔夜先生,这几位均是我郭门子弟,来,你们还不快快见礼。”

短暂的震惊过后,大家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赶紧上前还礼致意。

“什么,叔夜先生,”唯有子献目光一滞,呢喃了几声,声线陡然尖细起来,兼带几分磕巴,试图再度确认,“依哥哥之言……咱们面前的这位,莫非便是——中散大夫嵇先生?!”

(中散大夫:官名,西汉平帝置,掌顾问应对,论议政事,无常事,唯诏令所使。三国、两晋、南北朝沿置,多养老疾,无职事。)

“散官闲职耳,不足置之齿牙间,在下山阳嵇康。”男子优雅地躬身而起,那随意平和的情态,轻描淡写的语调,似乎若非旁人提醒,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他浅笑着转向子猷,略显意外地探问:“初来乍到,贤侄如何识得鄙人哪?”

“不敢有瞒先生,昔年学生曾于太学就读,一日,有幸赶上了先生与诸位博士玄谈。雅会盛况空前,至今历历在目。在玄谈将尽之时,先生轻抚一曲‘广陵散’,从此如丝如缕萦绕于心,铭诸肺腑终生难忘,方才入耳片断,我便晓得是先生到此了。”

(太学:是自汉代出现的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博士是太学中教师的称谓,东汉时期的太学明确规定满学制为八年。)

“原来如此。”众弟妹这才恍然大悟。

“太学呵……”嵇康深眸隐晦,透出掺杂了怀念和向往的复杂情思,让人觉得那是他颇为看重的地方,“高论玄理云集,奇哉!异哉!在那里,只要坦诚自己的所求所疑,她均愿极尽耐心地为你解答,只不过,多少孜孜不倦的学子,是在离开之后,方能醒悟到她的慷慨赐与。”

毫无疑问,子猷对这番话感同深受,他钦佩地连番称是。

“彼时,令尊较康先入读数年,风采难忘,故而才至界休,忙去上门拜会。”嵇康言语中,饱含敬重的语气,让郭家子弟益增亲近。

大伯父居然与中散大夫同学受业,还彼此相识?意识到这一点的子献,骇觉自己和嵇康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刹那间,白净的面皮由于急速亢奋而红潮浮动。

不妨,少妍趋近,同他咬起了耳朵: “要我说,这位叔先生的大名,向来是如雷贯耳的,且看那俊朗丰神,实属少有,”少妍忍不住,在子献耳边嘀咕开来,“可是,奇哉怪也,他平日里也似这般土木形骸,边幅不修的么?”

少姝算是看出了几分端倪:少妍识人的切入点,始终耽于外在形貌,有时近乎于吹毛求疵,尽管察觉到子献面色有变,想递个眼色给她已赶不及了。

如不是自家姐妹,听到此刻,子献显露出的怨怼之色想必会更加难看,开口的腔调,虽说忍足了性子,亦不自觉的硬梆梆:“这话当真糊涂,足见你目力短浅,不明所以,先生他恰因如此萧萧肃肃,才堪为龙章凤姿、实至名归的风流放达之士!”

说罢,飞来一记冷冽眼神,又大力扯过子默,时不可待似的,大踏步走开,直奔嵇康子猷身畔而去。

子献好一通的语带锋芒,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从今往后,绝不能接受旁人对他心上尊神再发微词。

少妍也不傻,当即了然,她冲着兄弟们的背影,忿忿然吐了吐舌头,方面色稍霁。

兄姐之间你来我往精彩纷呈,看得少姝瞠目结舌,她亦无从置喙,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少妍蹙弄着两弯柳叶黛眉,见少姝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视线,转而向少婵抱怨开了:“啧啧,姐姐你给评评理,子献这是哪门子倔劲儿,不过问问他而已,何至于如此抢白我?”

少婵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又仿佛心思全然不在主持公道上面,她笑一笑,却是顾左右而言它:“妹妹们,往日便闻,河内名士山巨源先生与叔夜先生交谊深厚,你们可知,他究竟是怎生称道这位挚友的?”

“愿闻其详。”少姝双手热切地搭在姐姐胳膊上,少嫆也紧随其后,满脸新奇地凑拢过来。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略事停顿之后,少婵小心收回她腼腆的目光,再度压低了声音,“此际此地,先生近在眼前了,才知‘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呵,伟岸傲然如挺拔孤松,信然!”

(叔夜之为人也:出自《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之“风姿特秀美嵇康”。)

少嫆连声价附和道:“是啊,小妹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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