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读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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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郭太公的兄弟原有很多么?”贾飏细问。
“我只听闻还有位老秭妹,嫁到洛阳去了,具体情形便不很清楚了。”阿真硬生生摁下个呵欠,“有道先生的教子庭训甚严,当中就有不许后代纳妾,是故,郭家支系比旁的世家要单薄些。”
阿真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他眨巴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贾家亦不纳妾室的缘故,又接着说道:“那郭太公膝下有四个儿子:长子郭如暤,因年事渐高,如今只在书馆教授经学,夫人范氏,子猷公子和少婵姑娘便是这范夫人所出。”
“范家我略有所闻,城中的食醋作坊,十之七八归于他家名下,东西不大,但缺之不可,在界休,王家可谓执醋坊酿造业之牛耳。”贾飏插了一段。
小书童使劲一点头: “郭家次子郭如暟,年少时曾在官衙作事,从小好道慕仙,近年来在绵山介公祠中修行,并主持供献仪轨,夫人王氏,生的子献公子和少妍姑娘。”
“原来是古之贞固贤士介子推的祠堂,父亲常说那是一处蓊蔚洇润,飞尘罕到的所在,改日我们也该上山去参拜参拜。”贾飏言罢拱拱手,以示恭敬。
“那敢情好,小的也多时未上绵山了,端的是仙境一般哩!哦,咱们接着说,还有郭宅三子郭如昑,便是咱们县令心心念念的那位,他与思夫人仅有少姝姑娘这个独女;四子郭如晫,说是平时打理书馆事务,其实也就顶了个名头,有子猷先生面面俱到地用心操持,作叔父的只是偶尔出面从旁指点,再轻松不过的了,其夫人柳氏,生的是——”
“哦,是子默和少嫆。”贾飏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华岩馆必是长房的子猷公子来承袭了。”
“看如今情形,应大致不差了。”阿真语气里,有几分故作的老道深沉,“不愧是有道先生后人,一向尊师重生爱友,郭家的公子姑娘们个个飘逸出尘,和和气气的,不过,大概是太过用功读书了,今日在山上过个节,也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且只见日益增多,懂得开心实比耽于忧闷来得高明些,从容地寻味身上沉潜的时节风光,无异于另一番修学。”贾飏入神琢磨着,两撇墨黑浓眉下的双眸轻微半阖。
“也是,那子猷先生最为稳重内敛,闲谈赏玩之际也总带出些学馆里的味道来,有见识,底气足,可见胸中文墨。”阿真很是倾服。
“说得不错,在你眼里,别的郭家子弟又如何?”
“小的芥豆之微,见识浅薄,公子既喜欢听,那我就斗胆了。子献公子聪明颖达,颇有些恃才傲物,与公子你倒是相见如故,回回相聚都有许多话说;子默公子虽是老幺,言语间从不露骄矜之气,写诗作画时却如同着了魔,想必喜欢得出奇,旁的一盖浑忘了。至于郭家的几位姑娘么,进退合矩,举动娴静,且妆容精致,哦,只除了少姝姑娘,她可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哩!”
“哦,你这个‘有意思’——到底有什么意思?”
见贾飏睁开眼来问询,阿真正而八经地自下一注脚:“我猜她似不喜脂粉,如今时兴女子贴黄,男子涂白,独她迥别,素面朝天,不见一丝上妆的痕迹,同众姐们站在一处,反被映衬得鲜明呵。”
贾飏闻言,仿佛白日景像浮在目前:少婵春山凝蹙,粉面上沉浮思虑之色,似徜徉出岫的云;少妍娉婷袅娜,端庄中含几分娇俏,像自顾妖娆的花;少姝虽不假修饰,却胜在生意盎然,她灵动地左顾右眄,一双湛亮纯净的秋水恍如初见,身旁粘着满脸伶俐劲儿的少嫆,见了生客,忙不迭躲闪到小姐姐身后去。
阿真一手支棱起下巴,接着叨叨不休:“什么缘故呢,那位通情达理的姑娘看着你时,总觉得她明镜似的,会照见你的所思所想,好多心里话,不由人地便汩汩而出,也端的是个妙人呐!”
说出这番话时,为了讨好小主人,阿真忽然用上了官话和界休话混合的奇特腔调,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懂,再配上文绉绉的言词,直听得贾飏失笑,一口茶给呛了个结结实实。
(官话:从西汉开始各朝代都有法定官话,称为“雅言”,或“正音”,或“通语”,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洛阳读书音”。)
好容易顺通了气儿,他才又憋不住地打趣起来:“你倒长进不少,没有白陪我上学,品评起人物竟也剖析得头头是道,我思量来,少姝姑娘全不在意容止等细枝末节,明心灵性,倒颇有几分青山白云人的风姿。”
(青山白云人:形容放浪形骸于青山白云间的旷达之士,语出《旧唐书 傅奕传》,当然是“穿越”引用了。)
“常听人说,姑娘家但凡长得周正的,脾气总要古怪些。”阿真一边帮小主人抚拍着脊背,一边面露得色地接茬道。
没成想贾飏干脆呵断了他,狷急嗔道:“这话又没道理了,你在山上已见过人家两回,哪里有脾气怪?”
“公子莫生气,那话不过是小的闲来听旁人乱嚼。”小滑头嘴角斜斜上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多时,见小主人面色稍霁,阿真又咂嘴道:“如今想起少姝姑娘上回入水救人来,我还心惊肉跳的,她搭救的还是个胡族佃农家的小孩子,啧啧,真是唯有骨子里的良善才能做到那般程度,不得不叫人敬服哇。”
他又何尝不是,贾飏不由得屏住呼吸,想起少姝不顾一切跃下的瞬间,他那无以复加的震惊,蓦然驱走了心中如影随形的疲劳倦怠,又模模糊糊间觉得,似有某种东西,穿透了他以往不可理喻的晦蒙岁月。
轻不可闻地叹息后,贾飏复扭头望向窗外,半晌才道:“阿真,传说众星是由女娲娘娘亲手炼就的五色石,为了补天,恒久地在那清寒高处忠守其责,也许它们自知是石头吧,做着份数应当的事情而已,可晓得在凡夫俗子眼里,是何等光华无垢,灼烁炫目?!”
“这——它们也许晓得?哦不,或是不晓得?”公子今夜说的话太过零打碎敲,不着边际,阿真只觉难以琢磨,不由得心猿意马,益发舌头都打起结来。
“不管怎么说,还真是纯真的性灵呐。”贾飏犹自出神地眺望着,一时收不回目光,“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正因如此,才称得上美好。”
“公子,任那星星们再好看,人也得歇息啊。”抵挡不住困意袭人,阿真长长地打过呵欠,语音含糊地告饶起来。
“这一日辛苦疲顿,你快躺回去吧,郭先生嘱我后两日暂歇休课,你也不用赶着早起侍候了。”
闻言,阿真满脸的如释重负,丢下细按列星纵横的痴公子,感恩戴德地垂手退出了。
春分以来,吸收过久违的雨水润泽,陶复庐的庭院里一派枝繁叶茂,最先给人的观感,是任其天成,不加雕饰。白天的热浪消退下去了,花叶发酵似的气息在空气中蒸腾起来,四下里飘散流溢。
有棵姿态婀娜的老柳紧挨着屋檐,不远的柏树上缠绕着柔弱的紫藤,树下,匍地生长的麦冬、迎光绽放的燕覆子、层层粉嫩的九重楼——诸如此类的春花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迎风飘摇,让人不由得想靠近,和它们静静地“相处”一会儿。
(燕覆子:即打碗花;九重楼:即益母草。)
子猷难得放松,寻着几声断断续续的蛙鸣,捧来匏壶鲜果,在院中小池边随意斜坐下了,自斟自饮起来。
少姝才将姐妹们安顿歇下了,施施然漫步而至,笑道:“醇香美酒作伴,子猷哥哥好兴致。”
子猷点着头,举杯示意:“白天有幸聆听叔夜先生教诲,舍不得去睡,见夜色怡人,在此节节回想。”
见池边花草耀目,少姝玩心大起,捧起些许泉水,逐一淋落其上。
花叶上的点点水珠受到月光照耀,仿佛群星一般,在脚旁晶莹闪烁,让她觉得恍惚置身在宇宙之间,甚是微妙。
石旁半倚的子猷双眸倏尔湛亮,俊朗的面上浮动浅浅笑意,他慢条斯理吟道:“月酌傍鸑鷟,灌花如观画。意迟临一池,匏瓜对匏瓜。”
少姝乐得拍掌叫好:“哈哈,哥哥这诗有趣,地下此一‘匏瓜’壶对应天上彼一‘匏瓜’星,敢情才听叔夜先生提到星宿,就要夜读天章了?”
(夜读天章:语出近现代介休籍文博大家、古文字学家张颔先生,见其子张崇宁先生之《怀念我的父亲张颔》,作者用在这里,借以向老先生表达深长敬意和绵延追思。)
子猷努努嘴,举手向天,有意出个题目试她:“来,你不妨也一同来读读看,先把匏瓜星找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