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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浴乎鸑鷟,风乎狐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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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夫人说的可是这个,”思霓善解人意,从腰间丝绦解下一枚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熏笼,轻碰机关后便应声而开。

(熏笼:由两个半球形的镂空的金属片扣在一起,中央悬挂一个杯形的容器,在容器内可以焚烧香品,也可以放入若干香片或香饼,随身佩带,可拿在手里任意摆弄。)

“夫人,这里头的君香是迷迭香。”思霓指一指。

刘氏忙不迭接过来细细端详,惊呼出声:“天哪,好精粹的手工,里头的香盒跟陀螺一样,放入香片香饼什么的,任人晃动,叮铃做响,却是怎么也倾洒不出来。”

“小老儿往日只闻迷迭香种由西域传入我国,”尹横憬然有悟,“不晓得思夫人业已制成了日常佩戴的香品。”

“最早,文帝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邀来建安七子同赏。”贾敏求颇不生疏,娓娓道出此香昔日赫赫扬扬的好光景,“迷迭香在异国被赋怀思之意,用以告慰神灵及古人,在洛阳城中蔚为盛行,我方才犹疑,因思夫人所佩之香似更清淡隽永,一时未能分辨。”

“过严冬,花始盛开;开即谢,入土结成珠,颗颗如火齐,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贾飏至为倾心曹子建的为人才情,《迷迭香赋》印在胸中字字分明,“莫不是,此花得了源神泉水滋润,也就入乡随俗了?”

(曹子建:曹植,字子建,“过严冬”出自其诗作《迷迭香赋》序。)

思霓乐得掩嘴一笑:“也许,只是民妇素喜淡雅清远的气息,在配伍时,倒也动了些心思。”

刘氏眼下已顾不上搭腔,她翻来覆去转着那枚熏笼,爱不释手。

不想,思霓温言道:“夫人不嫌弃,这小玩意就留在身边赏玩吧。”

“这如何使得?”贾敏求暗思,这般雅致的器物或许是思霓祖上所传也说不定,心有顾虑,先就开口推辞,顺便跟妻子递了个眼色,“无端端的,怎可受思夫人珍藏馈赠!”

“县令万勿见外,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思霓却坚持,“夫人若爱此味合香,待我再做了,着人送到府上去。”

“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刘氏笑吟吟作礼答谢。

都说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贾飏瞥见母亲心满意足地笑纳了,差点没忍住扑哧出声。

这时,有公人进来:“禀县令,山乡百姓共请县令主持‘抛池’!”

所谓“抛池”,也叫献“神食”,是源神诞辰日的重要礼节。县令率官吏人员,将贡献过的祭品顺次抛到庙前的日月泉池之内,顺水势流向下游,参加祭礼的百姓们则在旁焚香鸣炮,以酬神思。

尹横笑容可掬,先起身道:“县令好容易得空上山来,理当与民同乐,不能尽陪咱们坐着啊,公子怕是早想出去看看了!”

“正是,我合计着也该去寻小羲了,半日没见着,不知有没有‘为难’阿真小兄弟?”王文娟已惦记上儿子了。

拱手相请后,县令便与一众故交相携而出。

喧哗热烈的“抛池”才告结束,大家伙便心照不宣地往戏台那边涌去了。

与源神庙大殿遥遥相对的是建在五孔窑洞之上的戏台及两旁的钟鼓二楼。戏台又名“鸣玉楼”,“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鸣玉”亦取水之意。整座楼用卷棚顶歇山构架,面阔三间,进深两间,下有窑洞五孔,中间的一孔为通道,左右各二孔窑洞为“云房”,雕梁画栋,重檐转角,更饰以斑斓辉煌的琉璃瓦,处处可见匠人们的用心及功底。

(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西晋陆机诗句。)

在这华贵戏台上演绎的,多是歌舞相兼的小戏,说是戏曲,还不具备完整的故事情节;说是歌舞,却也出现了鲜明的人物,是对“百戏”的发扬改进,并融入了悲喜风格,人人爱看,如痴如醉,似今日这般佳节当中,自是备受期待的“重头戏”。

“少姝姑娘他们怎么还不到啊?”听着急促的鼓点响起,秀英面露焦色,“有出滑稽戏可是她盼了好久的。”

“是啊,不知耽在哪一段水边了,‘浴乎鸑鷟,风乎狐歧,咏而归’,不拘他们做什么,尽兴便罢了。”思霓轻扬敞袖,“那丫头与多时不见的兄姐们相陪,看着潺潺泉水,一步步寻到源头来,也许正得趣也说不定呢。”

(浴乎句:原句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风乎舞雩,咏而归”, 出自《论语·先进》篇,思霓借用作了修改。)

秀英也笑了:“别的不说,单是看到风华年少的孩子们,就觉得大地春光更加明媚如画啦。”

秀英由衷觉得,思夫人性情随和,旁个以为的不如意事,到了夫人那里顷刻化为乌有,甚会染上一层别样的韵味。似乎夫人行事,从无非要如何或必须怎样的偏执,在那平静庄重的温柔之下,暗藏一种达观的品性,兴许,这便是母女二人能够随时随地诗情画意的要诀了。

而说到“上巳节”,古来约定俗成是在三月上旬的巳日,具体日期并不确定,乃黎庶民众举行“袚除畔浴”的重要节日,“袚除”祭礼用以去邪祈福,“畔浴”即用香薰草药涂身并沐浴清洁,相传上古时节,仪轨概由女巫主持。

自魏以降,遂定于夏历三月三日,节日益加丰富生趣。

想想也是,洁净整理过后,大家伙无不浑身舒泰,心情大好,继而少长咸集,宴饮踏青,拜神观戏,孩童们恣意地追逐水边,整日嬉戏。

此外,还有项真正“浓墨重彩”的娱兴节目,不可一笔带过的。

那便是文人们临水雅集,以诗酒唱酬,畅叙情谊。大家分坐于河渠两旁,设席障、茶点及各色香花香草,甚是风雅。宴饮伊始,令人在上流放置羽觞酒具——木质较为轻盈,其他材质的则需置于荷叶上,方能平稳在水面“行走”——随碧绿清波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之饮酒,再即兴吟诗作赋,全为图个平安喜乐。

(羽觞:古时一种双耳酒杯,因其形状似鸟得名;还有一说称因觞身可插羽毛,遂被命名为“羽觞”。材质多样,有木质、玉质、陶质等。)

时已过午,水边依旧有人盘桓流连。

“昔我先侯,迈德垂化。康哉之咏,实由良佐。惟余忝辱,弗克负荷。每历贵邦,仰瞻泰华。追慕先轨,感想哀嗟。诜诜臣故,爰及羣士。皓首老成,率彼邑里。阐崇高义,长幼以齿。”

(“昔我先侯”句:原诗名《答弘农故吏民诗》,魏晋诗人孙楚作,孙楚,字子荆,太原中都(今山西省平遥县西北)人。)

远远地,有一行人姗姗踏歌行来,原来是少姝与众兄弟姐妹翩然而至。

常听少姝说故事的几个孩子最先看见了她,争抢叫着姐姐,上来缠住不放。

“被你们逮住了,”少姝佯装叹气,指着阿方和“朝天辫”,“来吧,那俩小的,还不跳上来,更待何时?”

一转眼,两小只猢狲便尖笑大叫着,齐齐挂到少姝臂膀上去。

少姝则龇牙咧嘴,吆喝起来,奋力圆地转起了圈儿,周遭围着的娃娃们笑得更恣意了。

眼前一幕幕筋疲力竭的玩法,瞧得郭氏兄妹们愕然变色。

子献大骇摇头:“这算怎么回事,大庭广众下,一点闺秀模样也没无。”

少妍的神情感觉很是惨不忍睹,加上一句:“唉,簇新的一套纱裙算是‘交待’了,这身打扮,果不适合少姝妹妹。”

扰攘笑闹引来了贾飏注目,他眼前一亮,急步向这边奔来,边跑边高声道:“郭先生,你们才到,叫飏好等啊!”

大家自都认得来人是县令公子,且是新入馆的同窗,忙迎上前去寒暄问候。

说话间,子猷既知县令夫妇在此,便请贾飏速速引为拜见。

少姝这才脱了身,暂别了蹦跶乱跳的小友们,由着少婵略为整饬后,随在姐妹们身后共同前往。

“唉,可否豁免我此行?最怵这一类的场面活儿了,皮笑肉不笑的,累得慌。”少嫆执拗地嘀咕着,还是小孩子脾气。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全抛到脑后了吧?”子默敲打她。

少姝也劝道:“对人当然要欢笑,这是待人接物礼节,不然还是不出来的好,背着人,那还不是咱们的天地,大可任意妄为。”

从没领教过这种开解人的理论,听少姝说完,少婵已笑得弯下腰去,嘴巴张了好几回,终究也没说什么。

少嫆心里暗自钦佩,寻思着少姝姐姐见了狼都不生怵,她还会怕人么?

在醉醺醺乐陶陶的游人间左右穿行而过,不一会儿,郭家兄妹行至泉边的一处平整高台,那里已拔地而起一座临时搭建却不失精巧雅致的凉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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