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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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少姝笑答,“三月三,骑着毛驴上洪山。每年的场面蔚为大观,可真叫人流如织,热闹鼎沸。”
“听人说,今年叔夜先生也曾上山来过节?”
话一出口,钟会注视着对方的反应,少姝脸上十分平静,也没有勃然变色,甚至手上洗涤的动作也丝毫未受到影响,仅仅是简短应了声,表示他说得没错。
“哦,我也是听少婵说的,上巳那日,你们与叔夜先生曾于山路上邂逅。”钟会态度自然,一副偶然想起的漫谈口吻,他也有掂量,对于郭家这样的名门兼姻亲,架子不宜端的太高,拣了块平整的石头,貌闲意悦地坐下来。
也是,在不喜翻人闲话,且心防筑了老高的少婵处,想来也问不出更多了,少姝笑笑:“是啊,叔夜先生的大名连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传遍了,能遇见他,实属三生有幸。”
“他与你们聊了很多吗?玄学,诗作,或是京师中的事?”钟会的疑问乍听起来范围甚广,但也有所侧重。
很奇怪的是,少姝心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同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无论对方怎样的和颜悦色,她也认为其中混杂了不少装模作样的成分,而对于高深莫测的人与事,过于坦率未免不妙,更不用说叔夜先生当日上山来时,就有行迹不宣的意向与表露。
“过去了好些日子……我记不大真切了,子猷哥哥平日里教导得紧,大家只会谈一些书馆文章,对了,我们倒是央求先生抚琴一曲,我们兄妹几人听罢俱是如醉如痴,是什么曲子来着?”她一脸认真地蹙眉凝思,有些话滚到嘴边,硬生生地给吞了回去,确实有些不容易。
“广陵散!”卫铄说得斩钉截铁,“一定错不了!我与从叔有幸聆听过的。”
少姝忙连声附和:“对,对,正是这一首!”
“哦,看来你们与他确实相谈甚欢。广陵散,那可是他最擅长的曲子,但亦颇多狷介,只有对着意气相投之人,他才愿意献上此曲。” 钟会双眸闪烁着探究,像在执拗地追寻着想要的答案。
(狷介:孤僻高傲,洁身自好。指孤僻高傲,不肯同流合污之人。出自三国·魏·刘劭《人物志上·体别》:“狷介之人,砭清激浊。”《晋书·向秀传》:“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少姝脸上露出了陷入回忆的神色:“是啊,那日风清气和,叔夜先生的琴音撼人心魄,山鸣谷应,使人置身于一个仙境之中。只可惜,对话不多,大半皆已淡忘了,唯有那份感动,却是永远铭刻在心的。\
“那么,他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他的行程,或是他要去的某个地方?\ 钟会的问题似乎越来越聚焦。
少姝眉头紧锁,片刻后放弃:“没有哇,他没提过,或许有……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果然如此,”钟会闻听此言,眼中才刚冒出的一丝光芒也湮灭了踪影,随即轻笑一声,难掩失望之色。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开鸑鷟泉的水利诸事,少姝也是面不改色地对答如流,似这种不疼不痒的话头持续了好一阵子,钟会才道:“好,那你们忙,我就不搅扰了。”
“钟司隶……他好像极其关心叔夜先生的事哦?” 少姝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虽说她早就明白,如叔夜先生那样惊才艳绝的人物——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天到晚会有多少人念念不忘,不好说是幸或不幸,但是眼下,就连她也看得出来,钟会对嵇康的关注其实并不简单,尽管他说此行是为着探亲访友,可是少姝反倒生出猜测,似这般千里迢迢万里遥遥地赶来,不会是为着找寻叔夜先生吧?
不想卫铄“扑哧”笑出声来:“少姝姐姐无须想得太多,你别看士季叔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没有家室,可以自由来去,若论空闲么,总是要比旁人富裕一些,但实话讲,他对叔夜先生也是仰慕已久了。”
“哦?”少姝一边的眉毛轻轻吊起。
“我给你说,哎,你不兴去讲给别人啊!”卫铄提前叮嘱。
少姝勉强忍住笑:“卫妹妹放心,请继续。”
“士季叔在读太学时就一心想着结交叔夜先生,彼时他花费无数心血,写成《四本论》一卷,很想让叔夜先生看看,请教于他。”
(《四本论》:“四本论”讲才和性——即才和德——的关系问题,刘孝标注《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才是指才能,性是指道德,用现在的话讲,“四本论”探讨的是才能和人品的关系:在一个人身上,才能和人品是同还是异?是统一的还是分离的?简单的说,就是谈才性相离还是相合的问题,也是魏晋之际玄学清谈的一个重要的话题。才性的同与合,指的是选用人才时才性要统一。这是东汉末年和西晋士大夫阶层所持的观点;而才性异与离,则是指选用人员时,只考虑才能不看重道德,这是曹魏政权,确切说是曹操所持的观点,这种观点为民间寒族所拥护。看来,玄学也并不是从始至终脱离了政治需求的纯粹理论探讨。)
“多好呀,谈玄这等高雅事,加之是虚心求教,想来他们二人相见甚欢喽?”少姝自来对于玄谈名士十分羡慕,能长篇大论地尽述见解,很是了不起。
不料卫铄竟然叹息一声:“若能那样就如意了,可惜,他连先生家的大门也没能进去。”
少姝费解不已。
“因为我陪从叔一家拜谒过先生——那时他居于洛阳府中——于是那回,我便自告奋勇跟着士季叔同去了,顺带与他‘壮壮胆’。等我们兴冲冲赶到了先生的家门口,他又犹豫起来,徘徊许久,始终不敢进去。”
“怎会如此?”少姝不觉一愣,同时觉得怪好笑。
“好笑是不是?后来我也想过,士季叔是否底气不足,担心先生对他的文章不屑一顾?或者,是怕先生当面质疑却难以应对?那个时候我远远坐在车里,只是心燥火燎地干着急,最后,你猜怎么着?”
她顿了顿,侧头回想确认了当日情景,终于满足了少姝的好奇心:“他立于门外,奋力一掷,将书稿扔进了嵇家的院墙内,跟着便掉头跑回来了。”
“哈?这样也行啊?”少姝惊呆了,迫切欲知此事后文,“那结果如何?”
(钟会投书:见《世说新语·文学》: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诣,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于是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悲催答案:“杳无音讯啊,我几乎怀疑,那本书有没有送到先生手上?或者就算置于案头,先生有没有翻阅到过?更或者,先生是在阅毕之后,发现作书者的观点与自己完全相佐?”
少姝不晓得该说什么,她此时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过其门而不敢入就很窝囊了,最后居然还得不到回音,是不是有点可怜?不过,在我眼里,他们性情不同,原本就是两类人,各适其适就好了!”卫铄大大咧咧说完,轻松一笑。
少姝心下狐疑,各适其适,真的可以那样吗?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个在嵇康门前游移不定,忐忑不安的少年,是什么让他受到既感到卑怯难言又急迫地寻求认可?如今他再回想时,当日的窘困与后来的煎熬等待——是否会云淡风清的已成过往?
“少姝姐姐,择洗成这样行不行?”
卫铄清脆的声音将神游的少姝拽回了当下,她立刻笑了:“行,我都不信你是头回干活的,来,收拾收拾回去吧!”
少顷,筵席的案几准备停当,仆妇丫鬟们开始流水般端上菜肴。
“请。”思霓轻声道。
客人入席就座,除了别的下人纷纷退下,钟会特意叫石生也在末座陪用。
菜式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主宾谈笑风生,又是一番欢宴不提。
厅堂里用茶之际,乐铄的提议叫大家都吃了一惊——
“机会难得,我想住下,与少姝姐姐好好玩耍几天!”
“怎么,你又打算在狐岐山‘安营扎寨’啦?”钟会揶揄她,未置可否。
“士季叔你就答应我嘛!”卫铄撒起娇来,看样子是志在必得。
钟会面露难色:“你这孩子,有没想过,为思夫人母女添扰不太合适?”
思霓却莞尔:“钟司隶不必见外,能有什么麻烦的,实话讲,我还顶乐见孩子们在一处热闹呢。”
话已至此,只好应下来,钟会对兴冲冲的卫铄叮嘱道:“那好,过几日我是怕没有功夫上来了,便派车来接你好了。”
“过几日?”
“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