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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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立时起身离座,热情地迎过来,口里甜糯糯地叫声“少姝姐姐”,两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相见如故,手拉着手,问东问西,厮认了半天,惹的大家一阵阵发笑。
真也人如其名呐,少姝怀抱如此想法,还在左右端详,卫铄那标致的鹅蛋脸上洋溢的笑容极富感染力,虽说她身形偏瘦了些,想来是还未长开,但浑身上下已透出一股冰雪聪明的伶俐劲儿,奇异地糅合了端庄与清新的气度,叫人见之忘俗。
卫铄说:“我原本住洛阳族祖大人处,伴着姐妹们一起读书习字,钟叔叔说来河东有事,正好我也想回老家看看,便缠着他跟来了,在华岩馆也好讨教一番。”
钟会清了清嗓子:“受道舒兄所托,卫铄时常跟着我们兄弟俩人习字,这次出游也不可荒废怠惰了,这不,她老父又殷殷垂嘱,除了要有服侍起居的仆妇,另需派个帮闲清客跟随,喏,这后生姓石,便是职司为她采买文房四宝等所需事宜的。”
(清客:早期是指一些专门陪着大贵族、大官僚、富人等消遣玩乐凑趣的文人艺人,被称为“帮闲”,也叫做“清客”。)
大家连声称赏之际,只有少姝错愕不已,半天合不上下巴,不晓得是羡慕还是同情:“哇,习字也有专人侍奉!”
那后生见少姝恭谨谦和,应答有趣,心中也自生出几分欢喜,赶忙上前,向郭家逐一问安,未露推诿怯场,也不见居功得意,措词恭敬而坦荡:“在下石生,是卫姑娘此程的随侍,姑娘日用的纸笔等物皆由我来采办周置。”
少婵与少姝一同回礼,不过少婵心下多少有些点犯嘀咕,此人看着年岁不大,神气凛然,估摸着他在钟府应当是颇受看重的,不然的话,他家主人何以会单独为其引见?
那石生抬起头来,只见他书生作扮,恰是个风度出众,斯文儒雅的少年郎,坚毅的嘴角,高挺的鼻梁,都显得英气十足。
思霓笑盈盈地看住他,语气里透出她对小辈惯常的慈爱体恤:“石公子这一路也辛苦了,还请坐下谈吧!”
石生闻言,一刹那间有些受宠若惊,但显然他深谙如何用谦逊恰到好处地守住当下身份,在迅速地与钟会交换过眼神后,他只道了声“小人不敢”,依旧立回一旁,更无多言。
待再次坐定,少婵便耐心地为妹妹絮絮填补开她的“孤陋寡闻”了:“少姝岂不知,士家大族的家学传承,以儒学为宗,兼习染玄风,并至为注重诗文、书法、琴棋等高雅的技艺,族中长辈亲身面授,责人服侍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少姝静静地颔首,由此更加明晰,与华岩馆所办的私学有所区别,士族的家学在生徒对象、规模及内容等方面皆有不同,而反观郭宅的家学,显然已经融入整个书馆的教授中去,密不可分。
(魏晋家学:以家庭为基本教学单位,学生是自己的后代,魏晋之际士家大族兴起,在政治经济等方面有特殊地位,使他们的门第教育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在这个时代的文艺发展中有着突出的表现和贡献。)
“打我记事起,家里准备的玩具,也尽是笔墨纸砚哩。”卫铄适时的补充,语调甚为欢快,随着渐渐长大,她早已发觉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都很僵化,不是高低分明的敬而远之,就是欠缺真诚的奉迎讨好,而少姝不同,她是活生生的,且会把自己视为同龄伙伴那样来探询与对待,所以也忍不住,想要多说一点。
卫铄的话越发叫少姝惊叹了,看来她自幼习书,除了怡养心性以外,更是卫氏家族的一种为官治家的寄托与支撑,或许,延续家族的使命,也是她倾心于修习书法的内在缘由?
注视着眼前如阳光般明媚的小小少女,让少姝的眼睛泛起一种温热的惺惺相惜的感动。
思霓道:“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钟太傅留下的传世之作《贺捷表》,华岩馆中亦藏有刻帖,真书绝妙,刚柔备焉,确为正书之祖。”
(“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句:出自钟繇,这是中国书法史上首次提倡书法之美的言论。魏晋之际的书法,是书法艺术从萌芽觉醒走向古典成熟境界的承前启后的过渡阶段,真(楷)、行、草诸体的演变趋向于成型和完善,这一时期曹魏的钟繇最具代表性,在推动隶书向楷书转变的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贡献最大。)
(真书:真书,是指从汉魏到隋唐以前的过渡性楷体,又称为“正书”。)
“不敢,不敢,夫人言重了。”钟会连连谦逊称谢。
“是,太傅的小字笔法清劲,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真是一辈子都学不完的。”酷嗜书道的卫铄陡然激动起来,腮凝绯云,有趣可爱,她伸出白净的纤纤玉指,陶醉地在空中比划开来,“他吸取了篆、草的圆转笔画,变隶书的方笔为圆笔,并用真书的横、捺取代了隶书的蚕头燕尾,字体方正平直,越发简易省写了,点画之间,多有异趣。”
(小字:魏晋时期的楷书均为小字,钟繇也不例外。)
思霓望着她又娓娓道来:“卫家世代工书,子侄无一例外,卫姑娘族祖伯玉先生,学问深博,明习文艺,尤擅隶书与章草,与同在尚书台供职的索靖先生齐名,时人号为‘一台二妙’。卫姑娘你师承多门,兼撮众法,岂有不成才的道理? 今日钟司隶与卫姑娘亲临蓬门,实是天赐良机,烦请多多指点小女才是。”
(章草:是隶书草化后的书体。)
(卫瓘:字伯玉,曹魏尚书卫觊之子,是曹魏后期至西晋初年的重臣、书法家。他弱冠时即为尚书郎,西晋时为尚书令,担任过司空太保等职。世人评价他与索靖二人的书法与东汉末年 “草圣” 张芝有很深的师承关系,“瓘得伯英(张芝字)筋,靖得伯英肉”,北宋《淳化阁帖》载卫瓘的《顿首州民帖》,尚存章草格局,基本去掉波势,已向今草过渡,是他的代表作,张怀瓘《书断》中评其章草为“神品”。卫瓘在魏末时曾监邓艾、钟会两军灭蜀,之后又纠集诸将平息了钟会的叛乱。晋惠帝即位后,与皇后贾南风对立,终在政变中满门遇害,享年七十二岁,其孙卫玠【卫恒之子】,是魏晋之际继何晏、王弼之后的着名清谈名士和玄学家,官至太子洗马。)
(索靖:字幼宇,敦煌【今属甘肃省】人,西晋书法家,显官名士如傅玄、张华等人,对他非常赏识。他是东汉着名书法家“草圣”张芝姐之孙,善写章草书,峻险坚劲,自名日“银钩虿尾”,着有《草书状》一篇,封安乐亭侯。)
少姝苦着脸,额上不觉涔涔冒汗:“妈妈,那一手的狗爬字,就不要拿来在名家们面前献拙了,好不好?”
思霓摇了摇头,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这孩子,随你吧。”
“我这妹妹可能是山居日久,疏于练习,看,这回惴惴生怯了吧?”少婵笑着端出了大姐姐的款儿,意图叫少姝长个记性,及早重视起书道来,“你可知人家卫妹妹是怎样发奋刻苦的?”
“洗耳恭听。”
“卫妹妹练起字来,一写就是数个时辰,乏了就去家门前池子里把笔硕洗一洗,池里的水慢慢给染成了黑色,后来大家都改叫‘洗墨池’了。”
“岂止于此,她有时写字啊,直如疯魔了一般,记得有回吃馍,待家里人来收拾碗碟,便见菜肉都原封不动,墨却给她粘着吃个精光,嘴角全是墨汗,弄得眼睛鼻子也是一团黑!”钟会用十足调侃的口气讲出得意弟子的糗事来。
(洗墨池与吃墨的故事:是民间流传的有关卫夫人的故事,为人熟知。古代墨水可以吃,主要是因为由天然的料做成,明代宋应星着的《天工开物》一书卷十六《丹青》篇的《墨》章,对用油烟、松烟制墨的方法有详细的叙述。《隋书》上记载,监督考试的官员,如果发现哪个考生的卷子书写得一塌糊涂时,要罚他喝墨水一升。 那时还专门设有喝墨水的房间,倘使发现哪个考生的卷子上出现文理不通、书写粗劣时,就下令他到专门喝墨水的房间里,“享受”喝墨水的滋味,想来一定没有卫夫人的香甜享受。)
“那能好吃吗?”
见少姝认真发问,卫铄咧嘴一笑:“我只觉得满嘴里头香香的,吃的是什么却没有多大留神。”
原本受苦受累的事,愣被卫铄说出了别有风味的意趣,少姝骇笑,不由地想,这种误喝墨汁的状况是断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万一不小心喝到了,也一定会着急忙慌地用指头拼命地抠喉咙,直到把喝下的东西吐出来为止,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芳香满颊,于是由衷叹道:“卫妹妹于书道上用功专注如斯,来日建树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