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水,是善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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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尹毅哥说得一点不错,舅舅训诲与大师的这番偈语可谓是异曲同工了。”少姝这上下也猛然忆起,她以手覆额,即速应声附和道。
(偈语:偈,读jié时本义是“斗士”、“勇者”;读ji时为佛教术语,是偈陀的简称,意译为颂,是一种略似于诗的有韵文辞,通常以四句为一偈。)
“檀越崟崎磊落,便是道兄你新收的弟子吧?”佛图澄对着思霄浅笑起来,“此等敏悟才识,道兄岂有不倾囊相授之理!敢问对于师父之教,檀越是如何秉承践行的?”
“若说到践行么……”尹毅闻言微怔,不疾不徐地垂首下去。
经这大和尚忽来刨问,他像是头一回得了个契机,得以梳理未臻成熟的芜杂思绪。
见他沉吟良久,少姝不觉莞尔,这情形叫她想起了秀英婶,非要用笊篱过滤掉所有歪瓜裂枣的面片,务必给客人奉上一碗无可挑剔的汤饼才算得体,否则面子上必定挂不住。
“尹毅哥,大师面前,你还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好了,跟方才那样直抒己见,不是蛮好的嘛?!”
少姝的提议如同平地起了阵儿旋风,把他的种种顾忌吹了个七零八落,尹毅回过神来,迅速地捕捉到当下的念头,干脆爽利地据实以答:“回禀大师,我只是觉得,每当身心处在忧虑与恐惧围堵的关头,一想到师父对反者道之动的阐述,心中会渐复清明,是的,自会坚定该如何决断行事。”
佛图澄听罢,看上去还颇为满意,惬心地连说了几声“善哉”。
少姝特特地瞄了一眼舅舅此时的反映,不出所料,果然是通身舒泰的模样啊,想来弟子的体悟令他老怀甚慰。
“尹毅这孩子不久前拜我为师,初衷本是要学些刀枪棍棒以强健体魄,原以为,教他习武需投入极大的耐性,还有数倍的工夫才成,岂料并非如此,因罹患眼疾,视物不便,他学起来竟比旁人还要专心用功!有些个难练的招式,也不过两三遍下来便能上手了,委实天资聪颖。”
听到思霄颇有几分得意地向道友引荐着自己,尹毅心下顿时打起鼓来,七上八下,惶恐不已,没招架少姝来又来锦上添花了:“平心而论,舅舅说的这事儿我也琢磨过,没准儿,人看到的越多,反而越受其干扰迷惑,莫非尹毅哥他全凭直觉对抗,极易洞悉对手发招的先机,克敌制胜反才更有把握了?”
“原来如此,无怪乎尹檀越能得道兄垂青,可见有其独到之处啊。”这是大和尚分明情状后给出的评价,接着,他冁然颔之,“贫道看来,尹檀越自尊师处领受到的,绝不仅仅囿于拳脚一类的身手本事呢。”
尹毅这时正羞惭得紧,苦无地缝儿去钻,闻言忙躬身答道:“尹毅愚鲁,不堪造就,拢共修习了还没几日,岂敢承蒙师父与大师金奖,能投在师父门下,已然感篆中怀,也不知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气了,我也不敢痴妄达到多高的武学境界,但能明心养性,祛病强身,便足矣!”
“真是实诚孩子的心思,你能这样想很好,量力而为即可。”思霄爱怜地在徒弟肩背上拍了拍,以示对他的褒扬,“行远自迩,安稳踏实地做好了每日的功课,长远必有获益。”
(行远自迩:出自《礼记·中庸》,意思是走远路必须要从最近的一步走起;比喻做事情都得由浅入深,一步步前进。)
尹毅自是诺诺应命,深记师父所嘱。
“少姝姐姐,尹毅哥才刚说的什么‘反’呀,‘道’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圆这孩子跟着少姝久了,不免也学得一样好问决疑,亲见大和尚对尹毅嘉许不已,他又趁机来求教了。
“反者道之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啊,天下的万事万物实非一成不变的,且多会向其反面运化,如此往复。”少姝仔细回忆了舅舅给她作出的阐释,尽量用小娃能够会意的方式回答。
“反面?哪个反面?”
“如何跟你解说呢,你看啊,人看到福就会想到祸,看到好就会想到坏……”
“黑的反面就是白。”阿圆顺嘴接茬。
“还有善恶相对。”匐勒也凑了过来。
“对喽,认为‘我’是善者,则‘彼’便是恶者,不就是正反两面吗?然而,万事万物没有一成不变,如果你看到了正反之间的转化,尝试着去反着看,反着想,反着做,便可感应道之运行。”
“运行……”匐勒重复道。
“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少姝道,“正是天地间周而复始地运转之道。”
(“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句:出自《易·系辞上》,也是该词出处。)
“既然是感应,那所你说的‘道’,是眼睛看不到的么?”
“当然,何止是看不到,乃至于只可意会,而不可意传,然则,何以谓‘道可道,非常道’呢?”
(“道可道,非常道”句:出自老子《道德经》开篇之句,意思大约是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就不是永恒普遍的“道”了。老子破天荒提出了“道”这个概念,作为其哲学思想的核心。“道”的含义博大精深,人们可从历史的角度来认识,也可以从文学的方面去理解,还可以从美学原理去探求,更应从哲学体系的辩证法去思维。)
怀疑少姝揭出的迷底是进入了又一层的高深莫测,阿圆迫不及待地追问:“感应道之运行,会怎样?”
少姝夸张地托起一只胳膊,好像托着什么虚无之物,答道:“唯有感应且遵循了大道的人,才会切实自如的挥洒力量,到底作些事情出来。”
“什么什么?”匐勒如坠五里雾中,眸光空洞迷惘,眉间也出现了极伤脑筋的两道褶皱。
“我还是没弄明白。”阿圆也觉得越来越糊涂了,直言不讳要求道,“姐姐能再说得再浅显晓畅些吗?”
“这个——”
少顷,他俩见少姝拎起了装水的葫芦,有板有眼地打起比方来:“且换说这水好了,它可供人炊饮灌溉洗漱等等,是善吧?”
“是善。”
“但它如果在某种情形下不断地汇集壮大,进而成了挟裹一切的洪流,侵袭冲毁乡民住地,那便是恶吧?”
“当然是恶了,没毛病。”
“你们瞧,善与恶这种相对的区分,是人心给水下的定论,而水本身呢仅仅是水,无论是涓涓细流,亦或汹涌巨浪,都是水的‘本来面目’,毫无区分,你们能领略感应到吗?”
“我的天,事情还能这样寻思啊?”阿圆立刻瞠目不动,此时此刻,他原本那黑白分明的世界开始渐生动摇了。
“山上长大的孩子们,打小便追捧大禹治水之事,百听不厌,每逢上巳节,务须隆重拜祭方完,可有谁留神想过,为何独独是大禹会成功哩?”
匐勒与阿圆面面相觑,老老实实地一起摇头。
少姝笑了:“追根溯源,他并没有把水当作务必克敌制胜的对手,一切是在他真正明了水的面目之后才完成的。”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大禹确是领悟了大道之人。”思霄适时品评道。
“思医师说的什么?”阿圆觉得动听而神秘。
少姝细致耐心地为他说明,这是《庄子 齐物论》里头的一名话,意即没有“彼”就没有“我”,反过来,没有“我”,“彼”也无法得到呈现。
(《庄子 齐物论》:庄子认为万物都是浑然一体的,并且在不断向其对立面转化,因而没有区别。“齐物”的意思是万物齐一、等同,即一切事物之间没有什么差别,世间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
思霄清了回嗓子,又准备开腔了,趁此机会,索性将反者道之动的内涵加以延伸开来:“阿圆呐,少姝与你已然罗列了不少相反对立的‘彼’与‘我’,或可概括为‘善’与‘恶’,须知,所有以相反对立呈现出来的两面,不过是表象而已。人心惯以接受是非分明,导致了爱憎分明,迷己逐物,固执的追逐一面,排斥甚或不允许另一面发生,这便升起了‘成见’。我们不妨再往深处想想,没有了光,亦不会有影,这些貌似对立的双方皆如阴阳般相辅相成,是无法分离的一体,因此上,你无须拘泥于任何一面,不然的话,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哦。”
佛图澄连连称是,亦有感而发:“在佛道里,善与恶可指任何对立之两端,迷己逐物的‘执着’,说白了,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殊不知想到什么就要什么,正是苦痛的根源,求之不得,实苦;既得之后,亦苦。如陷泥沼,无法自拔——受此所限,看不到世界的本相,道也就无从向人显现了。”
(执着:原为佛教用语,指对某一事物或某一信念极强的渴望,无法释怀,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不能超脱。后来指固执或拘泥,也指坚持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