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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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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中秋节宴会也持续到深夜。曲终人散之后,女皇正要休息,听女侍郎黎凝潇禀告说大行令李元等一干老臣求见。

这个李元,此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劝女皇陛下早定国本,后来又坚决认为太史信才不配德,不能成为皇夫的人选。秦峻看在他白胡子老长的份上,没跟他计较,还违心地赏赐他一幅字画。结果李元变本加厉,真把自己当做朝廷栋梁了。

秦峻耐着性子听完了李元等人的义正言辞(大意是此时召太史信回帝都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压制住了让女侍郎殷大侠用洗脚水泼他们一身的冲动,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大行令所言甚是。朕只是让太史信回来和父母吃个团圆饭,早已命他连夜返回上郡。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西直门了。”

原本准备了洋洋洒洒几万字说辞的李元猝不及防,连忙俯身拜服。

女皇起身,让李元继续跪着:“我朝以仁孝安天下,乌鸟私情,愿乞终养。大行令中秋节四世同堂,就想看太史家骨肉分离?你在这儿跪上一夜,好好想想。”

坐着马车连夜赶回并州的太史信当然不知道宫里的这一出好戏,疲惫的他躺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一夜,太史信睡得并不安稳。马车的颠簸与噪声让他恍惚。虽然有着十几名皇宫侍卫护送,太史信也并不能安心酣睡。这十几名侍卫都出自帝都贵胄之家,算是“根红苗正”,原本就和太史信有过几面之缘,武艺嘛,放到三国里大约和黄巾军的小兵一个水平。他们有句流传甚广的名言:“我祖爷爷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都把我这辈子的活儿干完了,我凭什么干活?!”这些人别说和“黯灭”的那些杀手相比,兴许连打仗时只能捧个人场的地方守备部队都比不上。在这些人的“精心”护卫下,太史信若是再遇到沈玄清,依然撑不了十招。

太史信翻了个身,听着皇宫侍卫的抱怨,再次睡去。当年禁卫军充斥着连弓都拉不开的官宦子弟,不堪一击。经过霍慎行的整肃和一系列战火的洗礼,终于又成了一支强军。那些被禁卫军淘汰的“人中龙凤”则被女皇陛下安排进了皇宫侍卫的队伍,惹得龙凤的亲戚们高呼天恩浩荡——那些勋贵子弟,只要安安稳稳地当几年侍卫,混上几次护送陛下祭天、出京办差之类的资历,就能捞个奉车都尉、治粟都尉之类的官职。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同。想来不少高官到女皇那里抹开老脸,才为子侄换得护送太史信回并州这个毫无风险却能积累履历的美差,办差的人似乎却并不领情。

等到太史信晃晃悠悠回到上郡,远远就看到蒋彦超在县衙门口带着那队禁卫军等候多时。

看到蒋彦超,太史信直接从缓行的马车上蹦下来,走过去拱拱手:“蒋大哥好久不见。”

蒋彦超点点头:“嗯,你确实好久没请我吃饭了。”

领头的侍卫停下马车,向蒋彦超行礼:“蒋都尉,太史将军已经送到,在下就带队回京了。”

“慢着,”蒋彦超上前一步,看向太史信,“你,打一拳。”

太史信一脸懵逼:“嗯?”

蒋彦超做示范:“像我这样打一拳。”

太史信有样学样,一记直拳挥出,激起一股拳风。

蒋彦超又做出转身踹的动作:“像我这样踢一下。”

太史信又有样学样。

蒋彦超点点头:“翻个跟头我看看。”

太史信一下拍在蒋彦超肩头:“耍猴呢?”

蒋彦超又仔细看了看太史信:“我得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不然上边怪罪下来,我说不清了。”

领头的侍卫满脸不耐烦:“太史将军没受伤吧?在下回了。”

太史信摆摆手:“别急,吃顿饭再走吧。”

领头的侍卫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声:“不麻烦太史将军了。这穷乡僻壤,想来也没什么吃的。”

太史信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乃是泾阳侯的小儿子,养尊处优心高气傲也正常,于是拱手作别:“见笑啦。那祝一路顺风。”

领头的侍卫机械地回礼,转身带队返回帝都。

看着侍卫们渐行渐远,太史信自嘲地笑笑:“人家嫌弃咱这边的馆子哟。”

蒋彦超笑笑:“我可不嫌弃。”

太史信是天底下少有的实诚人。他立刻拉起蒋彦超:“蒋大哥想吃哪一家,咱这就去!”

蒋彦超拦住太史信,指指县衙:“进去吧,人家在后堂等你几天了。”

太史信一愣,看到蒋彦超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慢慢走向后堂,心里嘀咕:这次又会是谁?

走到后堂,太史信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出现在此地的人:全戎。

全戎身旁的柳瑶看到太史信来了,连忙倒茶。冬凇、阿娜尔汗和阿赖则冲太史信施礼。

太史信还礼,从柳瑶手中接过茶杯,瞪了全戎一眼:“全大人,您是上官,要懂得规矩,不能偷懒。给我倒茶这事儿怎么能劳烦弟妹呢?您亲自来就行啦!”

柳瑶知道太史信是调侃全戎,没说话,嘴角却微微上翘。冬凇掩口而笑,阿娜尔汗和阿赖则直接笑出声来。

还没等全戎开口,柳瑶就牵上阿赖的手:“我们去小花园看看,你们兄弟慢慢聊。”

全戎冲几位夫人温暖地一笑。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全戎和太史信开门见山:“那次你碰到独孤颜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太史信详略得当地将后边的事情给全戎说了一遍。当然,像沈玄清和手下杀手武功之高这些事儿是要详细介绍的(要不太史信怎么被困住出不来);带着“血魔”等人去收拾人贩子顺便杀掉法兰东这种事儿,太史信自然是要略过的(这么血腥的场景,吓坏了全大人怎么办);赖在沈玄清那里不愿意回来当县令这种小事儿,太史信也是要略过的(全戎对这个肯定不感兴趣哈哈)。

全戎听着太史信的讲述,一言不发。等到太史信说完了,他忽然一掌劈出。

太史信一怔,顾不上说话,直接抬手格挡。两个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了一会儿。

全戎首先往后一退:“停手。你我拳脚功夫大体在伯仲之间。”

太史信明白了全戎突然动手的用意,接着往下说:“你遇到了沈玄清,恐怕也撑不了十招。”

全戎表情冷峻:“我再给你派几个高手过来。”

太史信摇摇头:“不用啦。我这师叔要是想杀我,又怎么会放我回来。”

全戎似笑非笑:“人家的想法,你如何得知。她之前没杀你,未必以后不会来杀你。听你刚才说的那些,我觉得她会把你师父欠的情债算到你头上。”

太史信一脸尴尬:“还能这样?”

全戎“哼”了一声:“怎么不能?前一阵子你音讯全无,我动用各种手段寻找,顺道破了个案子。一个武艺高强的汉子,遇上姑娘跟他分手,然后把姑娘的远房大爷一家杀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债子还似乎也天经地义。”

太史信若有所思:“那我欠下的债还真不少。”

全戎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而是直接说到了另一件事情:“法兰东是你杀的。”

太史信疑惑地“哦”了一声:“法兰东?那个爱乱搞,背地里挑事的髪国人?死了正好。”

全戎忍住笑,看着太史信的眼睛:“你把法兰东杀了。”

太史信冷笑:“你说是就是呗。”

全戎一抓茶杯:“本来,我还有件事让你去办,可你都不跟我说实话,我实在不能放心再让你出远门。”

太史信起身,毫不在乎全戎的欲擒故纵:“你让我去也行,让别人去也行,爱谁谁。”

全戎也起身,上下打量了太史信一番:“怨气这么大?不就是没让你在家多住几天嘛。你在上郡,不比在京城自在多了,好歹不用应付那帮好事之徒。你可知道,中秋夜里,大行令李元带着一帮人去告状,结果那会儿你已经离开帝都了。李元自讨没趣,还被罚跪了一晚上。她不让你在帝都多待,是为你好。”全戎说的那个“她”,自然是女皇秦峻了。

太史信点头称是。

全戎原以为太史信会继续发牢骚,十分庆幸太史信也是一点就透。他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本朝的所有丞相,全都当过县令。虽然从未有人明说,没当过县令就不能进京拜相,可若是连一县之地都管不好,恐怕难有辅佐皇上管好天下的本事。咳咳,太祖皇帝也当过县令。”

太史信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知道。我还知道,当初秦监当县令的时候,可是有个好名声。”

全戎默不作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小花园的方向正传来女子的笑声。太史信看向那里:“如今掌管皇家商号的女侍郎奕言,精通多国官话、方言。她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话说遥远的西陆,有一头会喷火的巨龙,为祸乡里,还守着一堆金银财宝。每年都有少年英雄自告奋勇去讨伐残害乡里的恶龙,但却无人回来。人们原以为少年英雄都死了,后来才知道,那些屠龙少年,一个个在战胜恶龙后守着那些金银财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自己最终也变成恶龙。”

全戎知道这故事意有所指,等着太史信说下文。

太史信看着全戎:“这‘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故事咱们东土又何曾少了?想那匡衡年少家贫,‘凿壁借光’,步入仕途后顺风顺水,不到二十年便官居宰辅,位极人臣。但是匡衡官越来越大,心也越来越贪,最终被弹劾贪污贬为庶民。蔡京年少进士及第,四度拜相,曾被司马光夸奖道‘若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但后来贪婪成性,被称为‘六贼之首’,终究被贬岭南,客死潭州。严嵩早年因朝里有江彬、张璁等人,说道‘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但在朝里千般沉浮后,却终成第一奸臣。当初秦监在南海县建学堂,兴农桑,爱民如子。他离任之时,百姓依依不舍。后来秦监步步为营,当上了丞相,却早就不是那个爱民如子的人了。鹤顶红、断肠草、孔雀胆都不算什么,权势才是天下最能荼毒人心的东西。”

全戎摇摇头:“说来惭愧,小时候我听说诸葛丞相去世后家无余财,唯有‘薄田十五顷,桑八百株’,还感叹这也不少了啊。后来当官了才知道那有多难得。信守盟约、大仁大义的大魏吴王孙十万赐给吕蒙家不用交税的‘复田’五十顷,赐给蒋钦家田地两百顷;秦监被抄家的时候,光是帝都的地契房契就有厚厚一摞。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自认还有些良心,可我也不知道这些良心还能剩下多久。”

太史信给全戎续上一杯茶:“州牧大人不必过谦。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自幼你就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己的吃穿用度随遇而安,对待亲友却十分讲究。刚才四位弟妹的簪子、镯子、吊坠、耳环价值何止千金?而你嘛,这腰带上缀的石头虽然好看,说不定就是哪个小河边儿捡的。我师父让我多吃粗茶淡饭是怕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呢?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饭也罢,你都安之若素,不刻意,不着相。这是我很佩服你的。”

全戎“哈哈”一笑。柳瑶的簪子、阿赖的镯子、冬凇的吊坠和阿娜尔汗的耳环确实都是上品,价值千金不止,而全戎腰带上的石头确实是阿赖在漳河里捡的。全戎端起茶,一饮而尽:“并州的官吏,胆敢对我溜须拍马,那就要挨板子了。不过你太史信这几句奉承是让我听着高兴。这杯茶,我干了。”

太史信咳嗽两声:“你也高兴了,茶也喝了。说吧,我去哪儿办差?”

全戎看向西边:“再去看看大漠风光吧,权当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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